面对伤痛,张希慈分享她如何渐渐长出力量,练习一次勇敢一点点,并且意识到,原来这件事,是一件可以谈论、可以被分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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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集:张希慈专栏|那天,我被性侵了(中):他听着我的疗伤故事,却将我压倒

熟人性侵比起陌生人更加恐怖

当 H 的双手开始在我身上游移时,和上次遇见性侵的情形一样,我说着不要,却又再次被忽略了。H 不断地靠近我、试着脱掉我的衣服,我尽力闪躲也无法停下 H 的动作,H 贴得我越来越近,他用他的身体压着我的身体,不让我再有空间躲开。

我又再次遇见了那种让我窒息的恐惧感,只是比起上一次更加可怕的是,H 是那么关心我的人。

我突然发现,原来以爱之名关心我的人,也有可能忽略了我的意愿,施加会让我很痛苦的性暴力。

那一天,我在窒息的状态下,本来又充满绝望。但是突然之间,我想起 M 认真看着我的眼神,以及 M 曾经告诉我的话──你很勇敢,被侵犯不是你的错,你值得被好好对待。

记得有人爱着我,记得有人肯定我已经很勇敢,让我真的再次面对恐惧时,有办法变得更勇敢。

于是,那天我终于鼓起极大的勇气,不只是跟 H 说我不要,而是更进一步地推开了 H,我站起身在离开包厢前,很严肃地看着 H 说,我没有想到你会这样对我,你明明知道我的恐惧与经验,怎么还可以假装没听到我的拒绝,你让我很失望。

那天,当我骑车回家以后,我封锁了 H。也请我和他的共同朋友告诉 H,要 H 跟我道歉。没多久以后,H 写了一封信并找人转交给我,信纸上没有署名地写着:“对不起,我因为工作压力太大,一直没有地方可以发泄我的压力。看到你,我才整个人松懈下来,你让我活得像个人一样。抱歉,我真的没有想要伤害你。”

当我一个人在家里读着那封信,我终于可以很理性地不再把所有的责任都放在自己的身上。任何一个人的生活再怎么困难,内在再有多少兽性想发作,对方再怎么性感美貌,都不能构成他忽略对方的意愿与意志的理由。

我也在这一次与 H 互动的经验中学到,原来我可以变得越来越勇敢。原来,我有力量可以要求伤害我的人向我道歉。

面对伤痛,我可以学习练习一次勇敢一点点就好

于是后来的我,决定练习变得更勇敢一点,我开始进一步思考我的恐惧。

2014 年底,我曾经在一场车祸中锁骨骨折。那场车祸发生后,我从来没有避谈车祸当下的痛苦与事后的学习。但是 2012 年的性侵,却在我的人生中变得相对隐晦。

同样是受伤,只是身体与心灵上的差异,为何我会害怕告诉别人呢?最多最多,我也只敢说到我被性骚扰,对于承认被性侵,我总会感到万分焦虑。

但无论如何,我选择找了一些特别有性别意识的朋友,也是我知道同理心特别强的朋友开始分享。很幸运的,如同 M 那般,我陆续遇见了好几位能够同理我的情况、可以给我支持,知道以后也未改变与我相处方式的好几位朋友。

从这些人的回应中,我开始意识到“那件事”是一件可以被分享的事,就如我人生中所有经历过的挫折一般,被性侵并不是我人生的终点,只是我人生的过程。

对我来说,这些分享对我来说是一次次重新定义性侵的机会。过去的我不敢分享,因为我觉得被性侵过的我好像很糟糕,从而没有办法听见别人陪伴我去重新诠释被性侵的经验。

当我开始分享,有人陪我重新诠释性侵的责任分担、有人陪我练习变得勇敢,这些不带批判的陪伴,让我有一天发现,我开始不觉得被性侵过的我是糟糕的了,这真的不是我需要扛一辈子的痛苦。

同时,被知道有这样经验的我,仍然一次又一次遇到全然接纳我的人,包括我现在的男友。

我已经可以很坦然、不带恐惧地跟大家说──是啊,我曾经经历过这件事情,那时候的我很痛苦,但是现在我已经几乎都好了。

我不会感谢当年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但也不会感到自己的生命经验中,有一部分造成我与他人永远有一段距离。我可以继续喜欢我自己,也可以继续期待遇见会完全接纳我的人。

大概四年前,我更进一步练习,我开始尝试小规模地与更多的人分享。我会在小型演讲中分享我的经验,等我走下讲台时,学生递给我一张便条纸,上面写着,谢谢你勇敢说出口,因为我也有这样的经验,但是我还没有勇气面对;

我会在演讲结束后,遇到承办的窗口告诉我,你的分享很有意义,我也希望能帮上忙,因为我也有这样的经验;

我会在跟学生闲聊时谈起这段经验,然后学生泪如雨下地告诉我,她被性侵过后,她真的无法想像,原来被性侵过后的自己,人生还可以继续好好过下去。

在这些彼此分享的过程中,我看见了各式各样二次伤害如何出现,包括人们对受害者失望的眼光、对受害者抱怀疑的眼光、对受害者情绪的否定,二次伤害也可能来自隐而未见的社会压力,“恐惧别人会嫌弃自己”,这样的恐惧会每一天陪着受害者,让他们害怕发声、害怕承认自己的遭遇。

但也谢谢身边有同样遭遇的人给我的肯定,以及我身边好多具备深厚同理心的朋友支持,我也终于决定做出一个最大的挑战,就是跟我最亲爱的家人说出口。

跟我妈说的那一天,她原本在整理厨房,我跟她说,我身边有朋友被性侵了。她有些惊讶,停下手边事务,开始静静听我说。

我告诉她我很在意我朋友的事,接着很自然地说,我的在意是起源于多年前我自己的经历,我也曾经被性侵,被一个几乎陌生的人。

我妈思考了一下后问我,怎么当时不告诉她。我说,因为我怕她们会很担心。接着我有些紧张地问她,那你现在听完,有什么感觉?

她说,你现在看起来的样子很好,我觉得你应该度过了最痛苦的时候了,你那时候自己一个人,应该很难过吧。

我终于放下心里的大石头,跟我妈说,我身边有很多人陪我,我已经好很多了。我觉得接下来的我,想要公开承认这件事,让其他曾经遇过性侵的当事人知道我怎么走过了这段路。我妈几乎是没有犹豫地就告诉我,她永远支持我,我爸爸也是,弟弟也是。

有从未经历性侵的朋友问我:“你遇到的应该是特例,性侵经验是很小众的事吧?”

我亲身的感受是,性侵的经验可能不像人们想像的那么小众。统计数字也说了,从 2005 年统计至 2019 年,台湾总计有 13 万人通报被性侵,而还有大量不愿意通报而没有出现在统计的人们,也包括我在内。

在我自我揭露以前,我从来没有听过身边的人遇到这样的遭遇。因为我们都害怕被别人知道,我们曾经遇过这样的事。

而我自己真实的经验让我知道,我曾经在说不出口的过程中,又或者是遇到没办法同理我的人时,不小心会走入恶性循环,让我在自责与自卑的循环中越活越辛苦。

直到开口以后,我才终于看见,原来我不是一个人。而曾经告诉我那些故事的人,都是我日常就会遇见的人,她们是我的同学、我的家人、我的学生、我的合作客户、我的好友。

性侵,远远比我们想像的更普遍。

我们不用亲身经历也能学习同理

对我来说,我已经不恨当年对我施暴的人。当我开始说出口以后,我意识到自己的价值并没有因为当年的施暴者而减损。我依旧是我,依旧是那个有缺点、有优点,并不完美,但也不廉价的人。

在我可以认可自我以后,我也开始原谅当年发生的事。我试着去同理当年施暴的人,或许在他们的生命中,他接触到的性教育并不够完善,让他误以为“人们说不要就是要”(积极同意真的很重要!)、“人们的生理反应跟心理反应是一样的”(无论性别,生理与心理都有很高比例是分开的!)、“摸一下不会死”(生理上不会死,但是心理上的影响却是不容小觑!)。

我倾向相信人性本善,只是集体社会还可以做得更多,像是更积极地推动性教育。又或者是更积极地去倾听与学习,二次伤害是如何造成的,进而让每一个人都有机会与方向去接住身边的人。

近期,我把自己下一年的目标设定成“练习每一天都勇敢去做我认为对的事”。

而有一件我认为对的事,我觉得是我现在该去练习做的──那就是提倡性暴力的受害者不应该害怕为自己发声。

性暴力比我们想像中的普遍,它会发生在男性,女性,又或者是跨性别者、无性别者身上;它会发生在年幼的孩子身上,也会发生在年长者身上;它会发生在社经地位高的家庭当中,也会发生在高关怀的家庭当中。它会发生在台湾人身上,也会发生在外国人身上。

社会上应该要有足够的管道,让受害者可以感到信任、安全、自在地说出自己的遭遇。也应该要有足够的管道,让受害者在准备好面对的时候,可以知道有多种面对遭遇的处理方式,不同的处理方法,各自有什么样可能的影响与风险。

很喜欢前文化部长郑丽君曾说的一句话:“你不一定要亲身经历,但是你要有同理心,你能够体会一个受压迫的情境,社会正义才有可能实现”。

期许我们都可以一起学着有耐心、有同理心地去想像性暴力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