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伤害过后,张希慈一度过着自我放弃的生活,却出现一位愿意承接她伤痛的暖阳、为她疗伤、让她拾回信任。但是在她渐渐恢复笑容的同时,狂风暴雨却再次袭来⋯⋯

上集:张希慈专栏|那天,我被性侵了(上):我想开门逃跑,却发现自己只能任他完成恶行

我真的说了不要,可是为什么你们都说我没有拒绝

性侵,是完全超过我能够独自承担与负荷的事件。

我极需要有人支持我,让我知道我该怎么办。我想过要报警,但是我更害怕的是,如果那个男生坚持说我没有拒绝,我该怎么证明我曾经拒绝呢?

没有录音、没有录影、没有第三人在场,我曾经跟这个男生出去过一次,我又在那个男生的车上。我只是说了很多很多很多次的不要,警察会不会觉得我骗人?

他们会不会也跟那个男生一样,觉得“不要”并不是一种拒绝?如果因为证据不足而提告失败,会不会在别人眼中,就变成是我才是那个诬告别人的坏人?

报警,对当时的我来说,就是一件太高风险的事。又说,如果提告,全世界似乎都会知道这件事,我该怎么面对身边同学的“同情”、“质疑”的各种异样眼光?乃至于,我该怎么让我家人知道?与家人极为亲密的我,我太害怕让我爸妈心碎了。他们如果知道,会心碎吧。

我已经够痛苦了,我不能让我的家人跟我一起痛苦。不能跟家人说,我那时下了这个决定。

但那份痛苦依旧需要有人能陪我一起面对,我最终决定告诉那时在我身边,一直很喜欢我也跟我很亲密的男生友人 H。

某天夜晚,我在台北街头,跟他说了这个藏在我心底的祕密。我边说边哭,H 边听边生气。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他的怒火,抓着我的手跟我说:“希慈,你不能这样让人家对你为所欲为,你应该要打他的。”

接着,他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上,把我拉到一堵墙边。他挡在我面前跟我说,“来,把我当成那个坏人。现在我要靠近你了,来,打我。”

H 的五官透露着满满的愤怒,而他脸上的愤怒,又让我回想起被性侵前的情境。我不敢打他。于是,我又开始全身僵直,呼吸变得急促,我又再次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全身一下子失去了力气,内心也再次感到极度恐惧。

最后,我害怕地后退了一步,而男生看到了,满满的愤怒一下子变成了失望。

他说出了一句到现在都让我很难释怀的话,“你就是这样后退,才会让人侵犯你。你要懂得拒绝别人!”听到那句话,又看到他眼神里的失望。我开始发现,我正在认同他说的话。

被二次伤害后的我开始自我放弃

不管是面对想要伤害我的人,又或者是看见在乎我的人对我透露出失望的情绪,都让我好恐惧好害怕。

面对他的失望,我不知道如何为我自己辩解,于是最后我跳上计程车逃回家。在车上,我再次想起跟我那么亲密的他所说的那句话,我想着,连他都这样说,会不会我真的是活该?

那时的我,正在一点一滴相信:“就是因为我太懦弱,都是因为我没有拒绝,我才会被侵犯。”

而这样的相信,也让我开始失去自我价值感。那时的我,慢慢地会开始很恶劣地跟自己说:

“你被性侵,是你的错,谁叫你不会保护自己。”
“你根本没拒绝别人,会不会是因为你也想要?”
“就是因为你烂,才会被人家糟蹋。”
“你已经被人家糟蹋了,未来不会再有人爱你。”

当我开始这样跟自己说话时,其实也就是开始自我放弃。那时的我,人生开始进入一种可怕的恶性循环。因为自我放弃,所以又有人想吃我豆腐、占我便宜时,我很容易放弃挣扎。

我的脑中总是会出现一种声音,“反正就是因为你烂,才会发生这样的事,你没救了。”而每一次新的受伤,又是再一次的自我放弃的验证。

而我不敢再跟其他人说这样的经验。因为我很害怕我又再次听到:“就是你活该”,也很害怕看到身边亲近的人对我感到失望。但是不跟别人说这段经验,让我其实没有机会看到别种诠释经验的角度,也让我一直走不出那个可怕的恶性循环。

在恶性循环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性侵犯没有杀了我,却把我推到社会上人人可以口诛笔伐的位置上。

我随时能看到大大的标签贴在我身上:性侵受害者,而这个标签在台湾社会里,是一个与羞耻直接连结的标签。

我唯一能做的,好像只剩下不要让别人看到这个标签,但这样的处理方式,却好像治标不治本地只能暂时止痛,心里真正的创伤、自卑感却没能被好好面对与处理。

直到约莫半年后,我尝试做了一件事,终于让受伤的我开始看见希望。

因为信任而受伤,也又因为信任而复原

我是在纽约认识 M 的。认识他的时候,我的状态就是在最糟糕的恶性循环中。当时性侵事件过后没多久,我就飞去纽约,换了一个新环境短暂旅居。但生活也并没有好过一点,我的自我价值依旧混乱无比,我依旧常常感到自卑、自责。

小时候看哈利波特,其实一直不太懂为什么大家都把“佛地魔”变成“不能说出名字的那个人”。一直到性侵事件以后,我才理解——“原来最深刻的恐惧,是你会连那段经验的词汇都说不出口”,好像说出口,我就又被自己贴了一次标签,就是一个曾经发生过一件糟糕的事情的人。

于是,“性侵”变成了我口中的“那件事”。而事实上,我也不太敢再跟其他人提起“那件事”,把“那件事”藏在心里。

直到我在纽约,有一次因为语言交换认识了 M。他是一名在纽约土生土长的美国人,我们相识不久后,我就发现他是一名很温柔的人,他总是很有耐心听我说完所有的故事,他会在每一段故事中看到我的坚强、我的乐观、我的勇敢,重要的是,他一次又一次地从我说给他听的故事中,告诉我关于我自己值得被爱的那些特质是什么,他也因为那些特质而爱上我。

当发现他爱上我时,我突然害怕了,我怕他爱上的不是全部的我,毕竟我内在有一块是残破不堪的。

我的犹豫不决、不敢去爱的态度,M 很快就发现了,他想知道困住我的是什么。看着他爱我的眼神,我感到他是真的爱我,我开始抱有一点的期待,期待他能爱上全部的我,包括那些我觉得我很不堪的部份。

这个过程很不容易,因为我在遇到 M 以前,对于把“那件事”说出口的经验并不好,我很害怕因为说出口,又再次被伤害。我害怕 M 会对我有异样眼光,害怕他会觉得我很奇怪。

但或许也就是我的特质,我终归是个容易相信人的人,我相信他不会像上一个人一样伤害我。

最终我决定为自己勇敢一次。也是那一次的勇敢,让我终于遇见足够的友善与支持,最终让我走出自卑自责的恶性回圈。

那天晚上,我在他的公寓沙发上,用很烂的英文,边哭边说了那段故事。那是我第一次面对我很爱的人,说出了“那件事”。

我每说一小段话,就会偷偷观察 M 的表情。每次我看着他,都能从他的眼中找到爱,而不是失望。幸好,不是失望,也没有嫌恶。

他听我说完我的故事,很认真而且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他告诉我,这件事的发生并不是我的错,他能理解我已经尽力拒绝了。

“你从来不是一个喜欢拒绝别人的人,也是一个超容易相信别人的人。连日常都是这样,更遑论在那样冲击的场景下,你又要担心被攻击,又要让自己在一个从未经历的危险环境中,想办法让对方冷静下来。你已经够努力,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但是再怎么努力,我们也都还是有机率遇到不对的人。我很遗憾当时的我不认识你,帮不上忙。但是现在我就在你身边,我很愿意陪着你。你在我眼中,依旧是那个我很喜欢的人。”他让我用全新的角度解释了那段经验。

我终于知道,原来这件事情不是我的错。原来,我已经够勇敢了。

我做不到别人心中的 100 分勇敢,也不代表我活该被这样对待。我也终于理解,会说“你怎么会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的人其实并没有真正理解我的恐惧。

但这也不意外,毕竟在遇见性侵以前,我从来没有想像过,有一天我竟然会面对一个想要侵犯我的人,整个人像冻住了一样。

有人跟我说过,对于突如其来被侵犯的恐惧,或许对于没有经历过的人真的很难想像。

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特别害怕且陌生的恐惧,就像是你突然把一个怕鬼的人丢到一间知名凶宅,他应该也会怕得动弹不得;又或者是你把一名毫无野外经验的人,丢在一只成年大熊的面前,他应该也会吓到呆滞。

无论社经地位、家庭背景、生活环境,每个人都会在不同的情境中,遇见突然缺乏保护自己知识与能力的时刻,如果还没有经历过这种情境的人,只是还很幸运而已,并不是因为他特别聪明或厉害。

人们也可能会说,“是因为你太容易相信别人,才活该被侵犯”。但是,九成九的生命岁月里,愿意相信别人的特质让我遇见了无数的人生挚友与我现在的伴侣。这世界多一名愿意相信他人的人,是我心中理想世界应该要有的模样。

但是,与其要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人都拚命提醒彼此,不要再相信其他人了,对所有人都抱着一份怀疑,不如谴责那些辜负这份信任的人吧?

在我的价值观里,信任永远是一个社群之所以美好的原因。我因为信任而被错的人伤害,最终也因为信任而被对的人疗愈。M 的陪伴,让我决定拥抱我自己愿意相信别人的这份信任感。

这是我从性侵后开始复原的起点,而这条路上的挑战很快又再次来临。

几个月后,我从纽约飞回到台湾。回到台湾第一件事,就是找到 H,我想跟他道歉,向那个曾经为自己难过地肝肠寸断的他道歉。

我也想告诉他,我终于饶过了自己,终于开始相信原来被性侵不是我的错,只是遇到一个不对的人。拨了通电话,我与他约在咖啡厅包厢见面。

几个月不见,H 憔悴了一些,但是一如既往的,他仍然关心着我的一切,我说着我自己从受伤到复原的历程,H 却听着出了神,当我再次回神时,他已经将我压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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