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以为“把话说开来就好了”,从此一家人就会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事实上,比较像一个螺旋,会重复一回又一回的循环;但日子拉得够长,却又看得见那缓慢的前进。

小九这次来,带了一张圣诞贺卡。我拿在手里端详,她笑着跟我说:“圣诞节都过多久了才给你。”

我开玩笑回:“都要变新年贺卡了呢。”

卡片上,一名清秀少女坐在床上,披散着一头棕色长发,手里捧着一颗星星,粉红色床单上滚落着缤纷圆润的圣诞灯饰,一个托盘上盛着手工饼干和姜饼人。画风温暖细致,连床单的皱褶、灯泡的反光、少女的发质都十分栩栩如生。

卡片背面没有任何字,因为这张卡片就是小九亲手画的。

小九是看我门诊最久的人,当我还是刚出道的总医师时,她就挂进我门诊了。当时她才高中,让妈妈带着来,稍有忧郁倾向的她纤细白瘦,颇有病态美少女的味道。

当时她说,好想从这世界上消失。

吃得少,睡得乱七八糟,因为正在准备大学指考,妈妈很担心小九的身体。

“她有时一天只吃一片饼干!”妈妈对我抱怨。

“啊我就不想吃啊,看到东西就想吐。”小九在旁边嚷嚷。“而且她有时候在旁边就这样一直念一直念,我头都快爆炸了!只会更想吐好不好!”

“妈妈,她现在就是不喜欢你在旁边碎念啦,所以你要关心她的话,不如就熬一碗鸡汤,默默放在她桌上,让她饿了自己吃。小九其实也知道你很关心她的,对不对?小九?”

我左边说说,右边讲讲,每次都在当这对母女的调解委员。

有时母女吵了架来,气呼呼的不想一起进诊间,我只得先跟小九谈,再和妈妈谈,弄清楚到底是哪里的沟通出了问题。最后再请她们两位一起进来。

“妈妈最近好像发现我交了男朋友,可是她也不直接问我,就那样偷看我手机。偷看手机就算了,还不小心已读不回我同学的讯息,笨死了,害我同学还以为是我不理他,你说我生不生气!”小九单独进来时说。

“那为什么你不想让妈妈知道呢?”我问。

“因为她一定会说那个男生配不上我。她以为她女儿有多好,其实根本就没有⋯⋯我爸就只有生我一个女生,我阿公每次都说生女儿没用。我表哥那么废,大学毕业了也不工作,还向家里拿钱,阿公还是比较喜欢他。阿公也都一直骂妈妈生不出男生,好像是我害得我妈在家里抬不起头一样⋯⋯”

家中的重男轻女,一直是小九心中的痛。


图片|Photo by Paola Chaaya on Unsplash

她说完了,擦干眼泪出去,换妈妈进来。

“其实我知道她交男朋友了。我不是不赞成她交,只是那个男生比她大,我怕她被人家欺负。她小时候,我是真的比较忽略她的感受,因为婆家给我的压力很大,他们很想要男孙,偏偏我就生不出来,所以有时候看到她就生气,有时候还会骂她没用。我有时会想,小九得忧郁症,会不会都是我的错⋯⋯所以我现在很努力想要修补啊。你看,我每次都陪她来看诊,想要多关心她,结果她都嫌我啰嗦。”妈妈也泪眼婆娑。

“妈妈,你要不要试着把你刚刚对我说的这些,告诉小九?或许可以解开一些她心中的结?”我诚挚地建议。

其实,不管是家长或孩子,单独在我面前说的话,往往都是最想说给对方听,却总是说不出口的。

妈妈犹豫了一会,彷佛下定决心似的点点头。

我请护理师叫小九进来。

她板着一张脸,僵硬地在妈妈身边坐下。妈妈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对小九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以前做得不好⋯⋯我压力也很大,没有顾到你的感受⋯⋯”接着便瀑布狂泻般的说了好多好多,小九听着听着也潸然泪下,母女俩就这样在诊间哭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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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吗?

人生不是电视剧。很多人都以为像这样“把话说开来就好了”,从此一家人就会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事实上,诊间内的人生比较像一个螺旋,会重复一回又一回的循环;但日子拉得够长,却又看得见那缓慢的前进。

小九喜欢画画。她曾带素描作品来给我看,一枝美丽的玫瑰,飘落的却不是花瓣,而是鲜血。从图画中看得出她的美术天分,但画中的含义或许也反映了她当时的心境。

后来,她如愿考上了喜欢的美术系,要到另一个城市读书;很巧合地,我也正好转换跑道,要到那个城市工作。那时,她的忧郁症状已稳定了一段时间,于是在她毕业前的最后一次门诊,我告诉她,可以从我这里毕业了。

“这是我之后工作的医院,万一⋯⋯我是希望不会有需要啦,但如果真的有需要,可以到这里来找我。”

想不到,大一才开学三个月,我就看到门诊名单上出现了小九的名字。

出现在我眼前的小九形销骨立,瘦了不少。陪在旁边的妈妈眼睛也肿,对我挤出一丝苦笑,说:“谢医师,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上大学后,或许是因为课业压力,小九的忧郁又复发了。在忧郁状态中的她时常哭泣,连要撑着去上学也非常困难。妈妈就这样两个城市来回跑,看上去也憔悴不少。

一年级下学期,她谈了场远距离恋爱,但因对方的情绪也不甚稳定,过程并不顺利,两人时常吵架。小九甚至在他们争执过后,爬上家中的阳台。

“我真的也不知道自己站在那里做什么,风吹得我好冷。我一直想着跳下去就解脱了,可是又觉得好像会很痛。最后妈妈发现了,冲过来把我抱住,我们两个就跌坐在地上,一直哭⋯⋯”

虽然意识到这段感情对自己的情绪影响巨大,但她却没办法对那个男生顺利提分手。后来妈妈直接跟那个男生说,请他不要再打给小九,两人才终于不再联系。

情况时好时坏,最后,小九还是在二年级上学期休学了。

休学过后,小九过了好一段浑浑噩噩的日子,甚至也提不起劲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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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她这样,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又不能叫她振作,每次我这样讲,她就会说她压力很大。”一次门诊中,妈妈向我倾诉,她似乎也非常疲倦。

“虽然你只有小九这个孩子,但不代表她是你人生的全部。其实她上大学时,我也跟你说过,你也可以去找你自己的兴趣和人生了。”我对妈妈说。

很多父母亲因为觉得对生病的孩子歉疚,就放弃自己的追求与梦想,一直守在孩子身边。但其实孩子早已长成,这样过度的陪伴,有时反而阻碍了孩子的独立和进步。

“可是看她现在这样,我又怎么放心⋯⋯”小九妈妈说的正是许多父母的矛盾。

“其实你也可以试着偶尔请爸爸陪小九来门诊,或是让她自己来。孩子不是你一个人的。”

“她爸爸就是不喜欢她来看门诊⋯⋯唉,好啦,我试试看。”

这些对话至少重复了两、三年,从小九一次一次的情绪起伏又恢复的过程中,妈妈渐渐也意识到彼此独立的重要性。

其实不只小九依赖她,她也好依赖着小九。

“妈妈,我最近真的有比较好了。我觉得你可以试试看去找工作。有些事,我真的可以自己来。”小九休学两年后,接受了心理治疗。有一次,她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出这些话。

妈妈听了好惊讶,而我也感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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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开始去职训班上课了。

起先,小九又开始情绪低落,很没安全感的样子。

“我最近连画画都不想画了。我知道妈妈在振作,我也应该努力,但就是不知道要怎么做。我都没有灵感要画什么。”

“要不要试试看把你现在心里的阻碍画出来?”我说:“你现在就像被一些透明的东西困住了,它们就像穿了隐形斗篷一样,你试着把颜料泼上去,它们就会现形了。看不见的敌人最可怕,它们现形,说不定你就可以试着面对它们。”

“好像可以试试看⋯⋯”

“我还记得你高中时画的那朵玫瑰,很特别,让人印象很深刻。”

“你还记得?说不定我画的也是那时的自己。”小九笑了,空气中有种被记得的开心。

就这样,小九一步一步地迈出步伐。就在此时,又有一个男生出现了,这个男生对她十分温柔,常常陪着她来回诊,是个像月光一样的男生。

小九重拾画笔,说了很久的贺卡,终于带来门诊了。听她聊着最近和男友在找房子,打算先同居一阵子,接着她也想找工作,毕竟如果要结婚,这样比较好一点。妈妈本来很反对她再交男朋友,但现在也渐渐认同这个男生了。

“这次,我应该可以拿两个月的慢性处方笺了!”

听到小九第一次提出这个要求,我先错愕了一下,毕竟这五年来,她几乎至少每个月回一次我的门诊。

但随即我明白过来,她在告诉我,她真的长大了,我可以试着放手,让她再次尝试飞翔。

我在心底默默送上最诚挚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