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苏品文,她举办给女性的性自主工作坊、裸体实践工作坊。让我们和女性主义艺术工作者,一起聊性别与身体吧!

微雨午后,我与苏品文相约在大稻埕的思剧场。它位于三楼,天花板挑高而不显压迫,小小的魔幻空间,不卑不亢,在城市里长出自己的模样,有一整柜的书墙、旋转楼梯和阁楼廊道。

独立艺术家、舞蹈、自由意志、三十七岁单身、女人、严格素食、热爱骑挡车、超验主义者、Skoliosexual(超性恋)⋯⋯这些都是苏品文贴给自己的标签,她说标签愈多,就愈不容易定义她是谁。

不被什么也不为什么定义,这样挺好。到这之前,我想像过一个女性主义艺术工作者,会是什么模样?但或许在这样试图勾勒里,已犯下刻板的谬误。


《少女须知》剧照|摄影:罗慕昕

苏品文走来。她留着一头白金色长发,身着黑色外套,脂粉未施,热情地和我打了招呼。

“好冷喔,你会不会冷?”苏品文偎紧外套,将身体缩在一起,然后坐下。2018 到 2020 接连三年,苏品文有过《少女须知》演出、举办女性性自主工作坊,她自认是实践型的女性主义者,床头摆着的书,全是女性主义或酷儿理论相关,再练习把这些东西带入生活、带进社会。“理论要上身”,访谈过程中,我一直想到这句话。

害羞却真实!裸体实践工作坊

2018 年,苏品文从国外回台湾,开始做裸体相关的艺术实践,她称之为苏品文女性主义三年计画。“那时候,我觉得,哇,这个东西如果真的要做出些什么 ,差不多要三年。”她的声音很轻很细,但很坚定,“我是一个执行力满好的人,我没有很多机会,我只能往上或往前。”很多事情,得先过自己那关,自我满足了,才有力气持续去闯。

苏品文说,毕竟从事 nudity (裸露)形式,无论你在什么位置,一直都不太容易,“我会为自己打分数,而且比外面任何人都还更严格。”

2019 年,苏品文举行“杀龙 Female Only Salon 女性性自主工作坊”。整个活动分成五周进行,最后一堂课邀请所有参与者进行一场裸体早茶时光。并不是大家都做到狭义上的全裸,毕竟人们尺度有别,但参与者的状态都很一致地自在。

“作为工作坊 leader ,我觉得满有趣的是,他们并不用到全裸,就已经觉得自己很挑战。”苏品文回忆起那个场面,“余光瞄到有些女性试着把内裤脱掉,但过了一下就穿起来。我觉得很棒,我都没有管他们,让他们自己回到自己去实践。”


《少女须知》剧照|摄影:罗慕昕

2020 年末,苏品文将在思剧场举办“杀龙 salon -当代表演工作坊/裸体实践工作坊”。放下艰深抽象的学术谈论,转而直接去感受、去察觉,那些实际作用在身上的触觉经验。

苏品文是舞蹈背景出身,回想观看舞蹈表演的经验,其实很视觉取向,“当我们人类有五种感官能力,却只强化一种的时候,就会带领艺术往那个方向一直去。”这想法,可说是促成 2020 “裸体实践工作坊”诞生的原因之一。

“我发现我跟我身体的状况愈来愈好了,我觉得我好像可以来‘分享’这些,不是‘教学’。”女性主义今年在剧场界变得很红,她觉得氛围有了,想做更不一样的东西,“我们更缺少的是身体的实践课。”

其实早在 2013 年,苏品文就开始做触觉练习,也在尝试将之衍伸到艺术治疗的层面。“所有向我提出想要做 touch treatment 的人都是女性,因为她们过往有太多不愉快的触觉经验。”这些参与者,大多花很长的时间考虑后,才来连系苏品文,“我可以感觉得出来,她们把这些事看得很严肃。”

这类艺术治疗目前还是小众,有人信也有人不信。“只能实体做练习。”苏品文耸耸肩,信不信由人嘛,“有些东西必须靠身体去做,每个人的能量展现也非常不一样。”


2018 杀龙工作坊|摄影:Thinkers' Studio

性别是公共议题,身体也是

我遇过的女生,大多曾经或正在不喜欢、不满意自己的身体。

“讨厌过自己的身体吗,坦白说没有。”苏品文分享很久以前一次莫名其妙的经验。她常有白头发,有次表哥在跟她说话时,突然冒出一句:“品文,你头发要不要染黑?这样我没办法跟你说话。”意思是,那些混乱的白头发让他无法专心。

“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我的身体有这么讨厌啊!’”苏品文重演一次当时神情,活灵活现,“比起被冒犯,我更觉得很 surprising 。”

那股惊讶,来自于外人对自己身体的规训,竟然可以如此理直气壮。这故事听来荒谬,但好像有点既视感,我们在成长过程多少也会遇到那些不知该不该说是关心的劝告。

“我一直不觉得别人可以这么轻易冒犯我,因为我没有在服务谁。虽然我喜欢服务也喜欢跟人的连结,但我不是把自己当成被动的服务者。我被冒犯之后,我会冒犯回去喔!”苏品文笑着说。

相信你的身体,关于对与错,它的直觉反应更胜大脑。

露琵・考尔

“我的身体,很需要、很需要速度感。”例如骑档车的时候,换档的声音。我懂那是对精神自由的追求,一旦心灵放松,身体才有力量。

不只自己骑挡车,其他交通工具也是一样。通勤时刻对许多人来说无聊难耐,但却是苏品文最愉快的自处时刻,她总藉坐飞机或搭客运的空档阅读纸本,“身体和自己的连结,是很自由的。”

我问是不是因为独处的缘故,她点点头。

创作者不只要叙述一件事,而要创造一件事。当你成为一个不停产制输出的人,学习反而成了放松的事。艺术家是个人也是主体,但常挣扎着寻找与社会的连结。每次吞吐吸纳,都是对世界的提问。观众看见的短瞬几秒,或许是创作者几月几年的酝酿。

“一直都很痛苦,最痛苦的就是⋯⋯”苏品文停顿几秒,“谢天谢地,我没有制作人,我很感谢为自己保留很全然的自由空间。”她没将那个痛苦讲明,但我想那个痛苦是,无法在自己舒适的时候,用自己想要的方法,做自己想要的事。

苏品文谈到,自己是 radical (基进)的女性主义者。我好奇,她怎么在身体的艺术治疗里,探问性别课题?

性别力百科

基进女性主义

Radical Feminism

女人所受的压迫是最根本、最深刻的剥削形式,且是一切压迫的基础。历史上所有的权力结构都是由男性支配,以暴力为后盾,虽然男性间也有权益差异,少数男人统治其他男人,但所有男性皆受惠于男性至上和女性受剥削的果食。由于妇女受压迫是其他种族、经济、政治等压迫的根源,必须加以根除,否则它将继续生长出各种压迫的枝枒。消弭妇女所受之压迫,将创造一个新形式的革命性变化,其规模远胜先前所知任何变革。

参考资料:《女性主义理论与流变》

“哇,这个很复杂。作为一个女性主义者,不可能只是‘我想要怎么样’或‘他想要怎么样’。”她说那是演练——演练一个平权关系。“平权不是没有弹性,一来一往的觉察,并调度出合理范围,彼此都可以 floating 的状态,平权不是一个点或一个线,平权本身就是流动的。”

“我在工作过程中,超级 outsider 。”尽管苏品文很容易被引导进入共感状态,但大致上还是一个观察者,“透过皮肤摸着,我要去读在对方身上,前进多少或没有前进,确认现在到哪、接下来可以到哪。”


《少女须知》剧照|摄影:罗慕昕

接着她说,身体常被避而不谈。

身体最自在的时候,可能是在浴室洗澡的那十几分钟,“但我们忽略一件事,就是我们 sharing a space (共享一个空间),我们跟太多人有物理上的接触。”苏品文一直想着,要把身体当作公共议题去解。

苏品文分享她在捷运上遭到性骚扰的经验。她很气自己,尽管她已经当面教训那个人。“最荒谬的是我没有去按那个铃,我气死了好不好!我应该要让全世界知道这个人正在性骚扰我。”说起这件事,苏品文仍然忿忿不平,明明比一般人更具性别敏感度,但当遇到性骚扰时,还是无法百分百反应,“我这样处理,我多差劲啊!”

我们在成长过程里的性别探索,是让自己回头看看,对照过去走的路、跌的步,映照未来可能的形状。

性别和身体的关系,不只有生理上的区分,还有那些我们该理解却不明说的课题,那是个人的也是群体的——你认识自己的性别和身体吗?你怎么看待别人的性别和身体?别人又是怎么看待你?

给你的身体课:探索,然后留点呼吸

她提到对今日性别运动的想法。坊间常说要爱自己,但什么是爱自己,如何爱呢,“爱自己是基本盘,但下一步要去哪?”苏品文拉紧外套,“你也要懂得爱别人吧,你要提供别人舒服、可以自爱的空间,我们要学那个。”

进行性别讨论时,要有多元视角。苏品文为自己贴的标签里,其中有个是 Skoliosexual (超性恋),“我特别被 inbetween 的人吸引,他不太确定自己认同在哪。”

“我完全可以接受一个人的性向是变来变去的,所以对我来说,跟双性恋的人在一起根本超自然,看着我的双性恋夥伴个人在转变的时候会觉得安心。”这个感悟,也体现在苏品文面对其他事情的方式,“我对于已经被决定好的东西都觉得父权,我会刻意不把东西做完美。”

当一个东西完美的时候,好像就不需要被讨论了;但当一个东西不太确定的时候,还能发挥的潜力似乎就很大。

这件事和身体经验很像。当你不再预期你的身体该怎样的时候,它就有了空间去呼吸。

“我真的很偏人文,提供的方式和空间很慢,但是很必要。”苏品文说,这也是为什么裸体工作坊需要几个小时,也需要专业团队从旁协助,他们不会强制规定参与者该如何如何,而是请大家慢一点,别急别慌,“我们这一代是有能力慢慢来的。”

“性别跟身体,是同件事。”访问尾声,苏品文下了这个注解。“不管我的灵魂是男是女,我就是有阴道嘛!我要学习跟我的身体共处。”


2018 杀龙工作坊|摄影:Thinkers' Studio

想起她为自己贴上的许多标签,那些字汇反映的还真是,什么也无法完全定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