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这么多“抢救失败”现场的兽医们,是什么让他们改变了想法,认为“安乐死”可能是唯一的慈悲?甚至是动物的一种“幸运”?

在人类世界,安乐死常常不是一个选项。

对人类而言,“安乐死”常是非法,或者充满了争议,也许是生命求生的本能与思维的结合,使得人类不愿意正视“死亡”确实是一种选择,看似残酷的终结,有时却是唯一可能的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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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很幸运,可以选择安乐死。”不知道在上哪一堂课的时候,听过老师这样说,年轻的自己还不能懂,此刻却已瞭然。

医疗人员,是被训练成拒绝死亡的人。从我们心灵还很稚嫩的时候,便开始学习抵抗死亡,在那人人手足无措、焦急难耐、悲痛欲绝的时刻,我们要猛然关闭“死亡”的门户,专心一意地前往“生命”。

“急救!”有人抱着一只口吐白沫的狗儿冲进来,所有人会放下手边的任务,一组人插管畅通呼吸道,另一组人想办法放置点滴软针,给予强心针药物,第一时间早就有人开始胸外按摩。

“体重多少?什么问题?肾上腺素抽了没?谁去跟饲主沟通?现在几点几分?”最后一个问题是为了记录急救的时间。缺氧的身体组织很快就会败坏,如果心跳在几分钟之内没有回复,那我们就输了这一场战役。

在兽医的领域,在这样的死亡面前,我们通常都是失败者——研究统计,在动物医院休克抢救成功、最终康复出院的比率,低于六个百分点。这一切的混乱与痛苦,就是为了一百个中的那些屈指可数的幸运儿啊。

年轻的我们,经历了许多震惊,每个人第一次协助急救的经验,肯定心跳加速、口干舌燥、脑袋打结、抽药手抖,然而经历一次次的情绪海啸,几年之后,对急救的程序已经熟悉,心情也逐渐转为麻木或者是淡然,有时甚至带着诙谐,有时则感觉非常痛苦。

对我来说,最难接受的便是对着很显然药石罔效、神仙也只能两手一摊的动物急救。

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有好多画面浮上记忆之海,比如那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一对母女冲进医院,年轻的女儿语无伦次地大叫,让所有人都停下了手边的忙碌。

“快!快!快帮帮它!呜呜呜⋯⋯”我拿起听诊器一个箭步接过瘫软的猫咪,温度还是微微温热的,然而在她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中,我没有找到任何生命的跳动声,冰冷的听诊器传来一片死寂。

我转头看了同事一眼,便开始做胸外按摩术,同时试着和饲主沟通:“它已经停止心跳了⋯⋯你们要急救吗?”

“拜托你救救它,呜呜呜呜呜⋯⋯咪咪你要加油⋯⋯不要离开我⋯⋯呜呜呜呜⋯⋯”

哭声愈来愈剧烈不可收拾,把饲主们往候诊区一推,将动物抱往手术室急救,拉出舌头插管,满口的黏液,粘膜颜色苍白发紫,我摇摇头,却也只能无奈地完成程序。

这样的病患真的非常令人苦恼,因为我们不知道动物到底何时停止心跳,只能从当下的情境推断。

其实只要冷静下来想想就知道,就算饲主住在医院隔壁,发现动物不对劲来到医院,总也要三五分钟吧?而停止心跳三五分钟的动物,又有谁能起死回生呢?

猫儿或小狗的胸廓其实很脆弱,反覆的按压很容易使得肋骨骨折,但不按,更是不可能回复心跳;除此之外,我们也得想办法放置软针进动物的血管,才能给予强心药物,因此,反覆尝试戳刺血管,也是急救中必须发生的事情。

不知道刚死的动物会不会有知觉?我常常一边施行急救,按压着它们的胸廓,一边思考这个问题。如果已经知道所做的一切没有效果,不能起死回生,为什么又一定要让动物承受这一切呢?

在无数次的类似情境中,我反覆思考着。

看似残酷、简明的现实,饲主显然无法接受,而兽医师的“急救”与“急救失败”好像才能搭起一座通往现实的桥,垂死或已死的动物、崩溃爆哭的饲主、无奈痛苦心里饱受煎熬的兽医师,我们一起在桥上拉拉扯扯,才能到达终点,凝视死亡——这就是急救的意义吧。

“我们急救几分钟了?”“已经十五分钟了。”“嗯,已经够了,大家停下来吧⋯⋯它回不来了。我去跟饲主说明状况。”

那一头,年轻的饲主还在嚎啕大哭,她情绪失控到所有人都无法忽略,赤红的脸上满是泪水,呼吸急促不能自己。

“咪咪的饲主吗?我们进行了插管与胸外按摩,并给予三剂强心针药物,但它的呼吸心跳都还是没有恢复,它已经离开了。”

“不可能!咪咪前几天还好好的!它不可能离开我,呜呜呜,医生拜托你救它⋯⋯”

“我很抱歉,但是我们都已经尽力了⋯⋯”年轻女子的妈妈束手在旁,无奈地劝解,她拍拍女儿的肩膀,却无法阻止崩溃的哭喊。

我觉得自己像死神的使者,非得要把令人痛苦的消息反覆宣明,既无力拯救死亡的动物,也无法承受饲主排山倒海一般的情绪。

只希望经过这一次,那个嚎啕大哭的年轻人,能重新思考死亡的样貌。死可以获得安乐,活也能活得痛苦。

生死的离别,对生者是如此撕心裂肺,但对死者可能是轻松的解脱,然而在那交会的时刻,在动物与人类的情境中,其实是相当不公平的,只有生者握有决定的锁钥,要急救?要安乐?要放手?如果代表生者的饲主,能对生死的意义多一分理解,是否所有人都可以少几分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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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已经没有机会和咪咪的主人多聊些什么,此生也不会再见,但如果有机会,我也许会和她分享我目送一只黄金猎犬离去的经验。

那只年事已高的黄金猎犬长期患有心血管疾病,已经服药许久了,某一天早晨因为喘得不能呼吸被送进医院,饲主下班赶回来看它时,它已经陷入昏迷。

泪流满面的饲主匆匆离去,带了一家人回来,她牵着五岁大的儿子蹲在狗狗的身边轻轻说话:“你跟大宝说,说它很棒,谢谢它在我们家陪我们,跟它说掰掰好不好?”

他们轮流上前向狗狗道谢、道别,死亡像夜晚一样悄悄地来临,太阳落下了,夜幕笼罩了大地。

死亡真的可以是安乐的,充满安详与幸福,霎时间,死亡的诊间是如此宁静。安乐,有时候真的不需要任何药物,甚至也不需要医生的存在。

大宝的饲主让我恍然大悟,说再见的方式,原来可以圆满,可以温馨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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