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人们认为强势的女性违反常态?为什么政府订立了各种充满男性偏见、对女性有害的政策?作者卡洛琳.克里亚朵.佩雷兹从性别资料的缺乏,来探讨其中的问题。

文|卡洛琳.克里亚朵.佩雷兹(Caroline Criado Perez)

政府的思考模式隐藏了多么严重的性别资料缺口,结果就是政府订立了充满男性偏见、对女性有害无益的政策。造成资料缺口的其中一个原因是没人搜集资料;但另一个原因则是,世界各地的政府官员多半以男性为主。我们可能没想到,被男性掌控的政府也是性别资料缺口困境的一环,但事实证明,政府的确该广纳女性观点。

美国从 1980 年代到 2000 年代的数份研究都揭露,妇女比较会把女性议题列为优先,也比较愿意赞助女性法案所需的经费。英国最近有份研究分析自 1945 年以来,女议员在国会的影响力,指出女议员更愿意为妇女议题发声,推动家庭、教育和照护相关的政策。另一份报告则分析 1960~2005 年间,经合组织 19 个国家的女性代表影响力,也发现女政治家比较重视与妇女有关的议题。

同一份研究还发现,女性政治人物不只会为妇女发声,也会化言语为行动。随着希腊、葡萄牙和瑞士出现愈来愈多的女性民意代表,这些国家的教育投资也随之增加。相反的,爱尔兰、义大利和挪威在 1990 年代后期的女民意代表比例下降,这些国家随之出现“教育经费占国内生产毛额的比例递减”的现象。即使女议员人数只增加 1%,一国的教育经费占比也会跟着上升。同样的,印度 2004 年的研究分析西孟加拉邦和拉加斯坦邦的地方议会,发现当议会保留 1/3 的席次给女议员,政府就会多投资与女性需求相关的基础建设。另一份 2007 年的研究则审视 1967~2001 年间的印度女性民意代表人数,发现只要增加 10%,“都会地区民众得以接受初等教育的机率”就增加了 6%。

简而言之,长达数十年的证据都指出同一件事:从政的妇女愈多,愈能影响哪些法令付诸实行。因此,也许,只是也许,当伯尼.桑德斯表示:“有人说‘我是女人!投给我!’,但这样的说词不够有力哪。”也许是他错了。问题重点不是某人认为身为女人就够了,问题在于没人发现,单单身为女人还真能带来改变。

相反的是,似乎有不少人认为,只要一名候选者是女性,这就是阻止他们投票给她的好理由。2016 年美国总统选举后不久,《大西洋》期刊发表了中间选民焦点团体的访谈结果。而其中最大的重点就是,人们认为希拉蕊的野心实在太大了。

这并不是什么石破天惊的意见,许多人都如此批评她。

记者安.艾普鲍姆(Anne Applebaum)说:“希拉蕊的野心太大、太惊人,而且荒谬。”好莱坞的商业钜头大卫.葛芬(David Geffen)是民主党的重要金主,甚至“曾是柯林顿的盟友”,而他说:“老天有眼,世上有谁的野心比希拉蕊更大?”前国务卿柯林.鲍威尔(Colin Powell)则说她怀抱“肆无忌惮的野心”。桑德斯的竞选团队总干事则表示:“不要只为了满足国务卿的野心,而毁了民主党。”当然还有好棒棒的朱利安.阿桑奇(Julian Assange),说她“活生生被自己的野心吞噬”。在这个意见分歧的时代,看来人人都同意希拉蕊的野心太超过。这样的说法实在太受欢迎,甚至跃登《洋葱报》(Onion)头条:〈希拉蕊亟欲成为美国第一名女总统〉。


图片|达志影像提供(AP)

想以女性之姿登上世上最高的权力宝座,开创前无来者的先例,一名女性的确必须具备强大的野心才行。然而,一名失败的商人兼毫无政治经验的电视明星宣布竞选角逐全球第一的总统大位,你也能说他野心太大了,不是吗?然而对川普来说,野心太大绝不是种批评。

为什么我们会认为希拉蕊的野心“太超过”呢?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的心理学教授鲁道夫.门多萨—丹顿(Rodolfo Mendoza-Denton)对此提出认知心理学上的解释。她“奋勇向前的领域,人们向来深根柢固地认为那是男人的领域”。门多萨—丹顿解释,因此选民觉得她宣布竞选总统是件违反常态的事。他写道,违反常态“本身就是会让人反感,常会引起强烈的负面情绪”。

为什么人们认为强势的女性违反常态?原因十分简单:性别资料缺口。以我个人为例,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深受一个迷思影响。我相信女人就是⋯⋯不太中用。是的,我真的这么相信。有一部分是因为媒体诠释女性的方式(热爱消费、只在乎小事、不理性),另一部分则是因为女性不受重视,没有足够的代表性人物。

我们的学校课程、新闻媒体和大众文化中,几乎没有女性存在,而我和许多女孩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深信荣耀并不属于我。没有人告诉我,有哪些女性值得我崇拜仿效,不管是过去或当代人物。没有人期待我成为女政治家、女权运动家、女作家、艺术家、律师,或首席执行长。人们要我崇拜的对象都是男人,是故在我脑中,权力、影响力和野心之类的词汇,都与男子气概画上等号。说实话,我相信自己也曾对那些违反常态者感到厌恶。我乐于接受掌权的女人野心太强的概念——而我们都知道,野心太强的女人就是“婊子”。

一个女性妄想成为总统是一件不淑女的事,这就是令人厌恶的真相。2010 年一份研究发现,男性与女性政治人物都被视为追求权力的人,但只有女性会因为追求权力而遭受批评。同样的,门多萨—丹顿主持的一项研究发现,人们会依语境评判男性与女性的“强势”程度。要是提到刻板印象为“男性”的话题,比如汽车维修、华尔街、美国总统,即使男女都说出同样的话,人们也会认为女性太过强势。相比之下,在“女性”的语境中,比如选择窗帘、策划孩子的生日派对等话题,男性就算表现强势,大众也会乐于接受,只会觉得这很少见;然而不管在任何情境下,女性只要表现强势就会引人反感。强势的女人就是霸道专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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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心理学教授苏珊.费斯克(Susan Fiske)和米娜.希卡拉(Mina Cikara)写道,社会之所以贬抑追求职场权力的女性,原因之一是社会认为女性的长处是温暖亲切、擅于照顾人,这是她们的社会权力,“也是让女性放弃与男性竞争的安慰奖”。女性象征的社会权力因此在本质上与职场权力有所矛盾:要是女性希望被社会视为能干的人,人们就不可能把她看作温暖亲切的人。

那又如何?人们讨厌妳,认为妳冷如冰霜。那又怎样?吞下去。怕热就别进厨房,是吧?

大错特错。除非男人也会被人批评冷漠,这样的说法才能成立。然而,人们不会因为男人冷漠而批评他们。前述的 2010 年研究不只发现人们认为女性政治人物比较冷漠,也发现男女受试者会因此燃起自以为正义的怒火,对这样的女性表示轻蔑,感到恼怒,甚至唾弃她们。但一换成男性政治人物,结果便大不相同。牛津大学实验心理学副教授莫莉.克罗基特(Molly Crockett)解释为何有这样的差异:漠不关心的女性被视为违反常规,但漠不关心的男人并非如此。她告诉我:“人们对性别的期待不同,平均而言,人们认为女性就是该比男性更有亲和力,更符合社会期望。”因此,要是女性没有符合人们所谓的“道德”标准,会带给我们更强烈的震撼;就算完全不合逻辑,也无法改变这样的观点。

这些议题的性别差异如此强烈,也许你期盼早有研究者投身此领域,戳破性别资料缺口。事实不然。当我找到一篇2017年1月发表的论文,标题为〈面对排挤:人们对面容亲切度与能干度的看法,影响了社会排挤(social exclusion)的道德判断〉时,想像一下我有多兴奋啊!既然苏珊和米娜的研究已经指出,人们对女性的亲切/能干的二元看法,这篇论文想必十分有用。作者群解释:“跨团体研究已指出,社会排挤的道德判断,会随人的长相而改变。”也就是说,当社会放逐或排挤某人时,该人的长相会影响人们对该人的处境是否公平的判断。

多么有趣的研究。不幸的是,作者群“基于测试效率,在实验中只使用男性脸孔为例”。明明女性受社会观点的影响最大,但这个实验却对她们毫无帮助。苏珊和米娜解释,性别是“显着的社会类别,甚至没有其他的因素比性别的影响更大”,因为性别的刻板印象是无意识的,而且是瞬间浮现:“一看到女性,人们就会依据脉络联想到一连串特定的特征和特质”。虽说如此,至少那群作者的测试很有效率。

“伦理学文献中几乎无人重视性别差异,这实在太令人吃惊了,”莫莉表示。换个角度来看,也许这完全不令人意外。莫莉告诉我,道德伦理领域的研究“真心想要揭开全人类的真相”。她一提到“全人类”,我脑中立刻响起“男人是人类预设值”的警铃。许多道德伦理界的学者都对“什么是对的事,抱持非常平权、实用、公正的观点”,莫莉继续说道,而他们或许也把这些常规强行套用在“我们进行的研究上”。我脑中的警铃响个不停,都掉到地上了。

不过她接下来说的话,多少解释了为什么女性明明占了这个世界一半人口,“男人才是预设值”的思考模式却如此根深柢固。“这是人类心理的特色,”她解释。人们倾向把个人经验镜射为大部分人的经验。在社会心理学中,这种想法有时被称为“素朴实在论”(naive realism),有时则被称为“投射偏误”(projection bias)。简而言之,人们习于把自己的思考模式和行为视为通则,视为正常。以白人男性来说,这样的偏误因文化投射更加深植人心,更容易把自己的行为视为典型。你也可以说,确认偏误进一步加强了投射偏误。这也能进一步解释,为什么男性偏误常穿上性别中立的外衣。要是掌握权力的人多半是男人——事实也的确如此——那些握有权力的人当然看不出来自己受到偏误影响。对他们来说,充满男性偏误的想法只是常识罢了。然而所谓的“常识”,其实是性别资料缺口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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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为男性偏误就是公正、适用于全人类的常识,代表了当人们(男人)遇到有人试图推动真正公平的游戏规则时,他们就会把焦点全投注在那个人身上(也许这是因为他们把那个人视为偏差值)。2017年的一篇论文发现,白人男性领导者推动多元政策时会受到世人赞许,但要是推动多元政策的领导者是女性或少数民族,反而会蒙受批评。其中部分原因来自提倡多元价值、鼓励增加妇女和少数民族参与,正好提醒了白人男性这些女性/少数民族领导者的女性/少数民族身分。一连串的刻板印象再次浮现他们心中,觉得这些人是多么霸道、强势、冷漠⋯⋯。相反的,当少数民族和女性领导者“没有特别强调多元价值,就能避免诱发负面的刻板印象”。最后,实证指出即使大部分女性不愿承认,但她们心底其实知道一个真相:顺从父权会为女性带来短期的个人利益。只是这有一个小问题:她们能以此为自己争取到多少时间?

上述研究指出,女领导者“强调多元价值”时会提醒人们她的性别,进而唤起内心对女性的刻板印象。这也许解释了为什么希拉蕊说了那么多话,桑德斯却认为她在说的全是:“我是女人,投票给我。”事实上根据资料,真相刚好相反。

线上新闻媒体《沃克斯》(Vox)的记者大卫.罗伯兹(David Roberts)分析希拉蕊言谈中的字汇频率,发现她“最常提到的字眼是劳工、工作、教育和经济,正是那些人们指责她忽略的领域。她提到工作的次数多达 600 次,相比之下,她提到种族歧视、女权和堕胎的频率,各只有数十次。”然而,美国作家蕾贝卡.索尼特(Rebecca Solnit)在《伦敦书评》(London Review of Books)中评论美国总统选举时,表示“人们总认为希拉蕊一直在讨论她的性别,事实上,明明是其他人不肯停止讨论她的性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