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曼娟谈家人照护,她表示,照顾者是不能休息的捕手,而“观众”又怎能有过高的要求呢?

文|张曼娟

照顾者就像一个捕手,不管被照顾者投来的是直球、曲球、蝴蝶球,各式各样的变化球,乃至于失控的暴投,都要拚了命的稳稳接住。灰头土脸,甚至遍身伤痕也要接,万一漏接了,也是可以体谅的吧?毕竟,照顾者是不能休息的捕手,“观众”又怎能有过高的要求呢?

照顾者的等级

“为什么在我做了这么多事之后,得到的不是感激,而是责怪?”

“为什么其他的手足可以完全置身事外,只有我孤军奋战?”

“为什么成为照顾者之后,忽然变成家中等级最低下的那个人了?”

到底是什么情况,让不能休息的捕手成为如此孤独、等级低下的人呢?

当然是坐在高台上的“观众”。

他们可以衣着整洁、纤尘不染的旁观激烈球赛,还可以指手画脚、任意批评,忘记了自己原本也应该是场上的打者或捕手。那位暴投不断的投手,其实也是他们的家人或父母。

急诊室的医师朋友对我说:“被送进来的老人身边会有一位形容憔悴、意志消沉的人,一看就是主要照顾者,他的脸上甚至没什么表情,只有疲惫。接着来的是其他家人,精神饱满、情感丰沛,一声声的问:‘怎么会这样?前几天不是还好好的?怎么搞的?’”

朋友说,他真的很同情那个照顾者,很想对其他人说:“你们如果天天在照顾,就会知道怎么搞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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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讲时遇见一个四十几岁的单身女子思瑜,因为她的工作不稳定,其他兄姐经济状况好得多,便请她先辞职,由兄姐们支付生活费,让她专职照顾卧床插管的母亲。思瑜搬回家与母亲同住,原本以为不过是一年半载的权宜之计,没想到已过了三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一天可以松懈休息,更不要说是出外旅行了。

照顾者症候群一一来报到,医生说她的内分泌失常,必须调整生活型态。她和兄姐们商量,是否可以请专业看护?姐姐问她:“那你的生活怎么办?要出去找工作吗?你已经快五十岁了。”她告诉姐姐,她不是为了不想工作才照顾母亲的,只是她现在已经达到极限了,想要休息一个月。

过两天,大哥打电话来了,义正辞严的对她说:“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你有你该做的,我们也有我们自己的事情要做,每个人都把事情做好,就没有问题了。你现在这样摆个烂摊子,是想要谁帮你收拾呢?”

思瑜说,过去三年,那些难熬的夜晚,都是她独自在撑,等到母亲状况平稳时,兄姐回来探望,似笑非笑的说:“情况还好嘛,哪有你说的那么糟?你自己要放轻松。待在家比上班好太多了,没有那些明争暗斗,想休息随时可以休息,多轻松。”他们是谈笑用兵型的观众,看不见场上的尘土飞扬。

兄姐们一、两个月才回来探望一次,他们不知道照顾到底是怎么回事。

思瑜讲述这件事时,还是忍不住掩面痛哭。她哭的是家人如此冷酷,无处可以求援,彷佛成为独力照顾者,是他们给她的恩赐。

“我当初就不该辞职;不该成为妈妈的照顾者;不该拿他们的钱;我也很想成为只出钱不出力的孝顺女儿啊。”她哭着说。

若蔓和先生经营连锁店的生意,为了拓点,经常国内外到处奔波。母亲急症过世,她没来得及尽照顾之责;父亲生病时,她便扛下照顾的责任。父亲是重男轻女的老派人,一直希望儿子能随侍在侧,但是弟弟总是有千百种不出现的理由。

“我要照顾孩子啊,你知道单亲爸爸是很辛苦的。”其实,他最小的儿子都已经上大学了。

“距离那么远,我又没有车,很麻烦。”从苗栗到台中应该不算太远,有火车和巴士可搭。

若蔓为父亲请了外籍看护,可是,父亲没有安全感,一定要有自己人陪在身边才放心。先生和她约好一起去法兰克福参展,她拜托弟弟回家陪父亲几天,弟弟又是各种推托藉口,若蔓忍不住说:“照顾是很累的事,你就不能分担一点吗?爸爸不是我一个人的,他当年还卖掉房子供你出国念书呢。”

“你累什么?你不是有钱又有名,很有成就、很有办法吗?”

若蔓瞬间说不出话来,她明白,弟弟对她的人生非常不满。从小优秀的弟弟一直觉得有钱、有名又有成就的人应该是他。

“你现在知道人生的真实面了吧?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若蔓没有再跟弟弟求援,她懂得了一种幽微的心态,这个观众是来看她心力交瘁、看她出纰漏了,才能求取优越感,觉得自己终于凌驾于上了。

很多时候,照顾者的等级是低下的,不管曾经是弱势或强势的那一个。在照顾现场,照顾者感受到自己心中的曲折,也看清了高台上观众的样貌。那些愿意走进场中、为照顾者递一杯水或是送上一个拥抱的人,都是品格高尚的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