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躁的母亲、父亲的性侵、丈夫的出轨,法国艺术家 Niki 的生命阴影变成了龙与蛇,而她拿着枪枝一一射击作画。

对着自己的白色石膏雕塑开枪,随之而来的是从罐子或胶袋倾泻出来的颜料,像流血一样。Niki de Saint Phalle 是个留着短发,有着精致脸庞洋娃娃似的一个法国女人,可是她拿起枪枝瞄准目标时,不但爽快、狰狞和暴力,而且非常陶醉。

我所枪击的是自己、社会和不公义。我所枪击的,还有我体内潜藏的暴力,当我射击的时候,它们便不再跟着我。
“I was shooting at myself, society with its injustices. I was shooting at my own violence and the violence of the times. By shooting at my own violence, I no longer had to carry it inside me.

—— Niki de Saint Phalle


图片|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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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新现代主义”艺术流派里面,唯一一个女性代表人物。她曾经精神崩溃住进病院接受电击治疗,曾经对着不忠的丈夫和其情妇抓狂而被视为歇斯底里的女人,曾经受到父亲的性侵却哑忍多年,曾经被肃穆的天主教捆绑着整个童年,这些也是她对着作品开枪的原因。她曾经形容自己的枪击作画是“没有受害人的暴力”和“没有死者的谋杀”,而她却是暴力底下长期的受害人。

逃离“大教堂”的约束:暴躁的母亲和父亲的性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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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ki 是显赫的阿涅利家族(Agnelli family,意大利多个工业的掌管者)后代,父亲是个挂着“伯爵”头衔、法国血统的银行家,母亲则来自美国的名媛,基本上可以说是含着金锁匙出生,是那种典型的“名字很长、很多 middle name、信奉天主教的贵族”。1930 年出生的她,一直到 1953 年精神崩溃的时候,期间都经历来自父母、第一任丈夫和婚姻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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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无忧,不代表思想上自由,天蝎座的 Niki 自小便拒绝天主教教条那一套,非常反叛。但是,她亦不是无中生有地反抗家庭对她的期望。事实上,她自小便受到母亲的暴力对待,因为母亲脾气暴躁和控制欲强,不但经常被殴打,Niki 和她的兄弟姐妹都常常被迫进食。Niki 的童年阴影,还有父亲。她曾经透露,自己从 11 岁就被父亲恒常性侵,历时几年,但是直到她 62 岁的时候,这个秘密才经她的传记透露出来。Niki 是几位兄弟姐妹里面,活得最久的一位,因为其余的孩子都陆续自杀了。

她的第一任丈夫 Harry Mattews 是美国人,纽约长大的 Harry 对她而言,代表了美国的自由精神(毕竟美国的女性主义艺术比法国更早萌芽),他们自小认识,在 Harry 从兵役回来后,他们相恋然后民事结合,成为夫妇,当时 Niki 只有 18 岁,年轻的她,是否想通过这段婚姻逃离原生家庭?还是希望通过丈夫的爱,来得到救赎?

不过 Niki 的母亲坚持女儿要行宗教仪式,于是被迫以天主教形式再行礼。其实 Harry 的父母并不认同 Niki 的天主教背景,也因此财政上切断对他们的支持,幸好 Harry 继承了一笔可观的遗产,二人婚后还是继续过着布尔乔亚生活。

重蹈母亲覆辙的“新娘”:生育、与丈夫双双出轨再崩溃


《新娘》1965-1992。图片|作者提供

婚后 Niki 在 21 岁诞下第一个女儿,以现代的标准来看,相对是年轻的担任母亲的年龄。婚姻生活对他们两夫妇来说,并非什么约束,不过从婚姻中,Niki 意识到自己“不想要”什么—— 像她母亲一样富裕但一成不变的安逸生活,以及照顾孩子这个“天职”。


《新娘》1965-1992。图片|作者提供

即使两夫妇自由地在欧洲过着无忧的生活,但婚姻似乎不是他们的菜,二人分别有外遇,不过 Niki 在 23 岁的时候,因为袭击了丈夫的一个情妇,而被送到法国尼斯的精神病院,当时处于躁狂(manic)状态的她,接受了院方的电击治疗,她被诊断为思觉失调。

“新娘”这个雕塑,活像 Charles Dickens《Great Expectations》里面的 Miss Havisham—— 这个小说角色,因为被未婚夫悔婚,而对爱情、对人、对男性、对社会失去信任,也因此变成一个讨人厌的“怨妇”,她长年穿着白色婚纱,却终身未婚,带点神经失常。其实她是个婚姻承诺、社会污名的受害人。Niki的第一次婚姻,以懵懂为开始,以歇斯底里送院为结束,无疑是失败的一场婚姻,但幸好这不是她的结束,反而是她重生的机会。


图片|Great Expectations 电影剧照

不同肤色的肉感“娜娜”:模特儿生涯和童年依靠的黑人厨师

1965 年,Niki 创作出第一个“娜娜”雕塑。什么是娜娜?法文俚语中的“Nana”代表“chick”的意思,也代表了普遍的女性。 而第一个雕塑《黑色维纳斯》,显示出她对于深色皮肤女性的关注。 事实上,这或许与她童年有关,在原生家庭备受折磨时,她与家中的黑人厨师关系很好,即使是“主仆”的关系,肤色一黑一白的二人,却跨越阶级和种族地建立了关系。 相反地,看似受过良好教育的白人父母,却是 Niki 生命中的恶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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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ki 创作了多个娜娜雕塑,全都是色彩缤纷、带点 ugly beauty 的“幼稚艺术风格”,而它们每一个都身材丰满,若娜娜的身材化为真实女性,大概会被视为“太胖”。

16 到 19 岁期间的 Niki 曾经做过模特儿,登上 Vogue、Elle 和 LIFE 杂志的封面。时隔多年之后,她曾经说:“如果我真的瘦成这样,你还喜欢我吗?”日后的丰盈女性身体雕塑作品“Nana”,正好抗衡西方国家对女性的审美标准,也像推翻了还是模特儿的自己——观赏用、没有话语权的女性摆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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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所制造的娜娜雕塑多不胜数,而且放在不同国家展示,有些还像椅子一样让游人能够坐下,有些则型态手舞足蹈,有些以砖瓦或纸皮拼贴,有些则极为庞大,而且在雕塑的“私处”里面开了一个大洞,这个洞足以让一群人经过游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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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胜体内的恐惧:她作品中的蛇与龙

1960 年代的我是个年轻又愤怒的女人,我对男人和他们的权力感到愤怒,因为他们剥削能够让我自由发展的空间。我想统治世界、赚自己的薪水。我对于将我养育成“婚姻市场货品”的父母感到愤怒。我想证明自己我能够成为大人物、我真的存在、我作为女人的呐喊和抗议值得被尊重。那时候,我随时都能够作战。
In 1960 I was a very angry young woman. Angry at men and their power. I felt that they had robbed me of my own free space in which I could develop myself. I wanted to conquer their world, to earn my own money. Angry with my parents who I felt had raised me for the marriage market. I wanted to show them that I was somebody, that I existed and that my voice and my scream of protest as a woman was important. I was ready to kill.

—— Niki de Saint Phal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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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枝、子弹这些人造的武器,被 Niki 挪用成作品的元素,因为她讨厌这些象征父权和战争的工具。她的作品却同时有自然、神秘元素,除了有各式各样的女人模样,还有巨大的龙和她最爱画的蛇。在雕塑《射龙》中,我们看见金属银色的怪兽(其实是一只龙)和无数的袖珍武器。谁是射龙者?就是 Niki 了。龙代表了她的恐惧,蛇也是。

说起女人和蛇的关系,能够追溯到美杜莎的传说——一个受到性侵的天国女官,反被嫉妒的女人变成一个蛇发女妖,美杜莎代表了女性的愤怒、委屈和复仇,她能石化盯着她双眼、来者不善的观看者,虽然最后遭到斩首,但依然是不少人的恶梦,人人都怕了美杜莎,但美杜莎确实是一个受害人,而非施害者。 而运用美杜莎传说的联想,或许Niki保留“蛇”的元素,以及她对蛇的偏爱,可能是源于美杜莎作为“愤怒、复仇的女人”的象征吧。

美国作家 Joan Didion,在失去女儿之后,她一直看到“蛇”,“蛇”是她悲伤和无助感的化身,你可以说是幻觉,而对她来说,也是终日缠绕自己的恶梦载体。蛇是我们必然会有的恐惧,以不同型态围绕着自己的日常,而对于Niki来说,不论是龙还是蛇,都是恐惧的象征,但是她保留了龙和蛇,并将其放在作品《射龙》和《生命树》里面,前者告诉我们必定要勇敢克服恐惧,后者则告诉我们生命定必有光暗两面,就像蛇型的生命树一样,一边是彩色斑斓的,另一边是黑白吓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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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爱和积极地生活

经历过异常暴力的童年,Niki 的作品无疑是带点扭曲的,色彩运用和风格都很像“思觉失调”时看见的幻觉,有些人可能觉得丑陋或者恐怖,但暴力和扭曲确实是 Niki 与众不同的地方。 但不如这样,想一想,枪枝落在别人手中,可能变成屠杀、战争的工具,但在她手中,却没有因为以往受过的暴力,而变成谋杀工具,反而变成了艺术开花的源头,这不就是反战运动中,嬉皮士们在枪枝前面挂上花朵,高呼爱与和平的同义词吗?只是另一种表达手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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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香港看到的 Niki 展览,其实枪枝作画的部分只占很少,而且策展人也没有好好利用空间、场地和灯光,来让这位艺术家的作品更好地呈现,或许是资金,或许是他们认为她的重要性不够大,或者港人对于“敏感”女性主义话题和作品的认识太少,所以落成如斯田地,忽略了策展的可能性。

不过在沙田大会堂的地下大堂,尽管灯光并不适合艺术品展出,场地中间还是放置了一个充满趣味性的雕塑作品,名为《化妆室(梳妆或生活之镜)》。这个女性雕塑体态丰盈,看起来有一定的年纪,化妆台上有奇异色彩的羽毛、闪片布料和骷髅头,而雕塑安逸地看着镜子,头发灰色的她,恍惚在回首过去,带着平静的气息,与Niki其他的作品形成极大对比。

作品的介绍卡,写道:“他们处理有关过往的事情;有着小狗的陪伴,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或者独自一人在咖啡馆享用一顿丰盛的饭。因为他们不用作任何事情,只要爱和积极地生活。”

对,不管是老年、从事性工作、不同肤色、不同体型、还是精神受创的女人如Niki,其实只要爱和积极地生活。 我们能够想像,艺术就是Niki的救赎 ,这个曾经受到电击治疗的女人,通过艺术获得统治世界的可能性,晚年的她,可能就安静地吃一顿饭,回想自己一路上的遭遇,虽然伤痕累累,但活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