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母亲的离世,你们之间这一辈子的纠葛、得不到的理解与道歉,会不会也从此获得释放?一篇故事,道出儿女内心复杂的情绪。

文|莉迪亚.阜兰  

在死亡的阶梯上

在不情愿的别离上

在赤裸裸的孤独上

在死亡的阶梯上

我写下你的名

自由

——保罗.艾吕雅(Paul Eluard),一九四二

首先,要明目张胆。必须去践踏一切“不探人隐私”的道德原则:在个人文件里翻找、打开所有的包包、拆开不是寄给我的邮件并开始阅读。对教导我做人基本原则的人,做出不符合这些原则的事,让我觉得很受伤。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刺探;我从未搜过什么人的口袋,也不会随便打开人家的抽屉,更不会去偷看别人的信。但行政单位是不会不好意思的──我母亲才刚过世几个小时,他们跟我要的文件逼得我不得不到处翻箱倒柜,刺探她的隐私;打开文件夹,在银行帐单和行事历里翻阅,好找出那些必须分别缴交给户政管理单位、社会保险局、公证人和墓园的纸张或证明书。

再来是,最明目张胆的严重犯行:必须做出正式声明,宣告那个曾经怀胎十月把我生下来的女人,已经死亡的事实。

得通知亲友,打电话给家人、朋友,说出那些难以启口的话。该怎么表达呢?

“我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真是非常不幸,唉!”先用低沉沙哑的声调暗示接下来将以言语说出的无可挽救之事。“几个月来她一直病得很厉害,三度入住加护病房,从伦敦回来时,支气管发炎就很严重了。”然后角色颠倒过来,我听见自己在安慰对方,把他们的悲伤接收过来,劝他们要节哀顺变,找话来安慰他们。

“没有,她没有受很多苦,她是在我怀里过去的,我吻了她的太阳穴,轻抚她的脸庞,拉着她的手。M拉着她另外一只手。对,我后来有照她的希望,带她回家。她是在自己的床上走的,床边围绕着儿孙。她就像支小蜡烛似地熄灭了。”

有没有忘了谁?我翻着她的联络簿,一页又一页,感觉都麻木了。哪里来的力气打这么多电话,一次次地重复着这些让她的死亡更形具体的句子?

而在她刚断气的数小时内,空气中还飘浮着一层如保护膜般的不真实感,就像处在某种接受事实前的三不管地带。也许当时的我不过是一具机器人,背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控着做这做那,想都不想:一些很枝节却充满象征意义的动作,譬如登在报上的讣闻该怎么写,要用哪些字,什么名字,须在几日内刊登,不能超过几行,确认信件已在期限内寄达,最后再去将报纸买来,看看登出来的讣闻上有没有出了什么不该出的差错……

做归做,但其实我并没有意识。我心底有个细细的声音一直在盘问自己:妳该不会正在杀死她吧?妳到处跟人家说她死了,但其实这不是真的。我说──但因往日遗留而未能化解之罪恶感的干扰,所以语气并不很坚定──她是在我的臂弯里过去的,我亲眼看着她的呼吸愈来愈慢,直到吐出最后一口气。我还亲手将她那双美丽褐色眼睛的眼皮阖上,也摸过了她尚有余温的皮肤,把被子一直拉到她那我曾经依偎,今后却再也不会起伏的胸前。

然而,从生到死,真的是只有一线之隔,再简单不过,但同时又是如此令人费解,以至于几个小时后,当我再度看见她躺在床上,头下面垫了许多靠枕时,觉得她好像只是动了一下。

我在陪她走完最后这段路时,心里并未感到丝毫恐惧。她早就要求我答应一定要陪在她身边,我已有心理准备,我不会将她抛弃在一间无菌且无名的医院病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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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却没有能够陪着父亲走完最后一程──当时他因某种药物所引起的罕见副作用,健康出了意外而被送进加护病房。我一直在他身边,直到医院为了抢救而对他施行人工昏迷。他那时都靠人工呼吸器在维持生命,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我坐在他的病床旁边,轻抚着他的脸颊和双手,还能在他的指头上找到那种熟悉的触感:从那颗印章戒指,直到小指最末的手指节,跟我一样都有点太短,弯弯的。这是我俩亲子关系的最佳证据。我们都有一根长得跟别人不太一样的小指头,两人常会拿它来开玩笑,并且也因此而感到骄傲,因为我们被一个比眼珠或头发颜色更不明显的身体特征连结了起来。这是我们的祕密印记,父女间的一种无须言语沟通的默契。

我父亲死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即将死亡,我们甚至没有道别,这对他来说究竟是更好还是不好?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了。每个人走的时候,都会带着一些祕密。也许他死得就像他活着时那么低调,那样优雅而含蓄。他是突然消失的,就像从人间蒸发一般,两天内就解决了,未曾给他的亲人带来任何负担,当然也没有临别赠言要送给其实很想听听的女儿。

也许父亲在无心之间,让我有机会去找寻他来不及送给我的话语──一件无比珍贵,需要自己去填充的礼物。我从未想过能从这个角度来看事情,我一直埋怨着他的沉默,害我只能提着空空的行囊,孤零零地走向这个大世界。

父亲的离去,我一直觉得不像死亡,而只是消失,残酷而令人痛苦万分地渐行渐远,终至无影无踪。直到整整两年后,我方能开始感受到那种慢慢往下沉淀的平和。

母亲临终前,呼吸困难,口中喃喃地念着她就要去和父亲会合了。她希望我可以陪着她,不然怕走得太辛苦。我来到她身边,觉得自己在母亲生命最后的几分钟,终于得到了那种之前她一直拒绝给我的东西:让我可以令她开心、满意,允许我符合她的期待而不用被她批评,不必再听她的冷嘲热讽或忍受她最后再来一记回马枪。我们母女之间,就只是很单纯地分享着一股柔情。

我吻了她的太阳穴、前额和两颊,在她的耳畔重复说着一些温柔的话。思及自己这一辈子都在设法取悦她,想从她那儿获得一种无条件的爱却徒劳无功,未料竟是在告别之际,在最后一刻,她终于对她的女儿感到满意,再也没什么可怪罪的了。她接受了我伸出去的手、我印在她肌肤上的唇和吹进她耳中的话语。

这是第一次我让她感到满意,也是唯一的一次。她接纳了我之所以为我。她信任了我。

我说不出在这样奇特的经验里,欣慰的成分是否更胜于哀戚。在我们两人终于和好的那一瞬间,我实在高兴不起来──因为妈妈的时刻也已经到了。我该因此而恨她一辈子吗?我们两人不和睦、有误会、不了解彼此的时间已经够久了,是该讲和了。而她如果选择在临死前才这么做,其实也没有关系。母亲是个有坚定求生意志的人,她常跟我说,不幸之中总会有大幸。或许她也曾因自己的要求太高而受苦,或许她从没想过她那尖锐的言词、刺耳的句子和那种斩钉截铁的语气,杀伤力有多大。她用她的方式来爱我,即使是有点笨拙。

失去双亲,在泪水中,尤其是在那种必须摘下面具的痛苦中,体验到了无依无靠的虚空。假使之前我们对此尚未有所体认,那这就成了最后一个机会,让我们可以看见父母亲脆弱的一面,知道他们的限制在哪里。到头来,他们毕竟也只是芸芸众生之一。

而我也尽到了责任,护送母亲返家,让她如愿以偿地在我怀中过世,这样一想,我的悲恸似乎不再那么沉重,我又有了力量去面对那些接下来该完成的艰钜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