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绑架、遭酷刑对待⋯⋯伊拉克库德族自治区境内亚兹迪人打从 2014 年起迄今依旧煎熬的处境。

文|张雍

原先生活里所拥有的一切,因战火摧残,此刻视线所及只剩临时的替代,困在闷热的难民营里无可奈何地看着那黏稠的惶恐正点滴地剥蚀着对人生的诸多期盼,漫长的等待眼看甚至将要取代自己的存在,夏天闷热、冬季严寒的狭小帐篷里正逐渐为各式变数所挤满⋯⋯可曾试想过,在自己国家里成了无家可归的难民,那究竟是何种感慨?  犹如将“国家”那原本盛放有无数家庭的器皿重重地往地面摔去,破碎的人家无不四散逃命,由数不清的残破家庭勉强拼凑成的那个“国”,又将如何才能重新博得百姓们的认同与信心?

光是想像那种全面的失去都需要勇气。然而,这正是伊拉克库德族自治区境内亚兹迪人打从 2014 年起迄今依旧煎熬的处境。

自 2011 年叙利亚内战爆发以来,连同稍后 2014 至 2017 年间伊拉克与伊斯兰国(The Islamic State of Iraq and the Levant, 简称 ISIL 或 Islamic State of Iraq and Syria, 简称ISIS)战争期间,伊拉克北部库德斯坦自治区总计接纳了数百万名来自叙利亚与伊拉克的库德族难民与境内流离失所者 (Internally displaced person, 简称 IDP)。根据库德斯坦地区政府 (Kurdistan Regional Government, 简称 KRG) 统计,难民和国内流离失所者目前占伊拉克库德斯坦自治区总人口的28%,其中超过 54% 的 IDP 被迫离开家园至少已超过三年。西北部的斗互克省 (Duhok) 目前仍收容了至少三十五万的境内流离失所者及超过十万名的叙利亚难民,而整个斗互克省居民总数不过仅只三十四万人而已...    

冰冷的数据从来就不吸引人,然而当我置身现场,这座占地 212 平方公里、将近大部份台北市的土地面积 (注: 台北市面积 272 平方公里,斗互克省约 10,956 平方公里),站在俨如巨型迷宫一般的难民营中央,联合国难民署 (UNHCR) 标志早已斑驳的白色货柜屋与棚屋接力往地平线尽头延伸,强劲的尘卷风 (dust devil) 有如发了狂似地扬起一圈又一圈滚热的沙尘,正午近五十度高温,亲眼目睹着战争的代价,是无数鞋盒似的货柜屋里塞满了颠沛流离的人们,眼前是那名骑着脚踏车在烈日下闲晃的青年,正穿梭在这片帐篷海洋的画面,不确定是高温抑或眼前摄人的视觉让我感到昏沉,彷佛世界的这个角落正在塌陷,外人的漠视更形同落井下石,鼓起勇气直视那苦难的深渊,里边的光影只让你愈加晕眩。

2018 年八月,在挪威难民理事会 (Norwegian Refugee Council,简称 NRC) 工作人员陪同下来到斗互克西部,底格里斯河 (Tigris) 畔伊拉克库德斯坦自治区与叙利亚及土耳其交界处的境内流离失所者收容营 —— 班吉 · 坎达拉 (Bajid Kandala 1 & 2)。这座 IDP camp 与稍后所拜访的那些难民营有许多共通点 —— 偏僻的地点、距离当地乡镇遥远、大门口皆由手持卡拉什尼科夫 (Kalashnikov) 自动步枪的库德斯坦敢死队 (Peshmerga) 二十四小时警戒、营区四周插满了库德斯坦旗帜,临时搭建的迷你铁皮屋内有杂货店、理发室、电器修理站、手机店甚至婚纱出租店都在里边,俨然一座迷你市镇的缩影,然而那些帐篷、组合屋之间的气氛与一般城市却有明显的区别——难民营里边不只孩子们三五成群四处闲晃、连大人们也无所事事,镇日坐在货柜屋前那张地毯上用发呆来打发时间⋯⋯在难民营里,垃圾堆没有桶子、水沟不需要盖子,更没有一棵树在这里被种植,诸多暗示让难民营里连阳光和空气都一如某种临时的配置⋯⋯里边居民正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欧洲 NGO 逐一撤离,而短期内能重返家园的心愿依旧远在天边。

营区经理是位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个子不高清炯的眼神彷佛能轻易看透你的心思。由两个货柜屋合并组装成的办公室里,气派的办公桌上有面库德斯坦旗帜,墙面上挂着民族英雄穆斯塔法 · 巴尔赞尼 (Mustafa Barzani, 1903 - 1979)、以及他儿孙 – 马苏德 · 巴尔赞尼 (Masoud Barzani, 1946 - )、纳契宛 · 巴尔赞尼 (Nechirvan Barzani 1966 -) 两位前任与现任库德斯坦自治区总统的肖像,以及与来自美国、加拿大与德国等地考察团的合影;另一面墙上有多面评鉴获奖的锦旗,以及注记着街道名称、学校、市集、盥洗间与汲水区位置的营区地图及详细人数统计包含性别和年龄等资讯,有如一间市长办公室。似乎刻意要与外边现实有所区隔,办公室里冷气特别冷,除了营区经理之外,沙发上另外也坐了四、五位看似官员身份的中年人,像是秘书的男子熟练地在每人面前摆上一只塑胶凳,随即依序送上热茶与杯水,透过 NRC 工作人员的翻译我向 Camp manager 说明我的来意,也给他看了我文字摄影集《月球背面的逃难场景》里 2015 年那些来自中东的难民与移民冒着生命危险抢进欧洲的故事,他透过翻译告诉我:

“一名原先被伊斯兰国绑架带到邻近的摩苏尔作为性奴贩售、稍后幸运逃脱的亚兹迪女子,好不容易申请到难民资格准备在德国展开新生活,没料到 (2018年) 二月竟在斯图加特 (Stuttgart) 附近小镇撞见那名曾购买并拥有她十周的‘主人’—— 那名伊斯兰国极端份子先是跟踪她,第二次主动与她攀谈并提到‘我知道所有关于妳的一切’⋯⋯她惊恐地立刻逃离德国回到库德斯坦,目前与家人们居住在斗互克的 IDP camp⋯⋯”

办公室外挤满了等着营区主管签署文件的难民们,人们手里各自紧握着一叠厚厚的文件,在自己国家却无家可归的亚兹迪人,百般无奈的等待眼神俨如隔着一层厚厚的茧,巴望着这似乎已将他们给遗忘了的世界。


图片|麦田出版提供

在班吉 · 坎达拉 IDP camp 的首日也拜访了营区内亚兹迪 (Yazidis) 妇女们的缝纫工作坊。斗互克省境内流离失所者收容营里多为亚兹迪人。

亚兹迪人是库德族这个少数民族中人数更稀少的古老民族,目前伊拉克境内约有五十万人、移居德国的亚兹迪难民与移民约十五万人,全球总人口不超过一百万人。这个世代居住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 (Mesopotamia) 北部、严格奉行“内婚制 (endogamy)”的古老民族 (与外族通婚者便不再是亚兹迪人),其语言是俗称为“北库德族方言”的库尔曼吉语  (Kurmanji),与大多数逊尼派伊斯兰信徒的库德族人不同之处主要在于亚兹迪人仍保有自己的宗教信仰,这个融合祆教 (Zoroastrianism)、基督教与伊斯兰苏非主义的古老亚兹迪信仰,每日五次得向名为米烈克 · 道斯 (Melek Taus) 的孔雀天使祈祷 (Melek 在阿拉伯语中意指国王或天使),基于复杂的政治因素,穆斯林神学家们早自中古世纪以来便不遗余力诋毁亚兹迪人,伊斯兰国更指控亚兹迪人为恶魔崇拜者 (一派说法宣称亚兹迪人将他们的孔雀天使称为“Shaitan (الشیطان)”—— 同阿拉伯语及《可兰经》里“恶魔”的意思)。

2014 年八月,伊拉克西北部近叙利亚边界、尼尼微省 (Nineveh governorate)  境内辛贾尔 (Sinjar) 山区一带的亚兹迪人成了伊斯兰国激进组织攻击的目标,不只摧毁了当地人家园甚至大规模处决拒绝皈依伊斯兰教的亚兹迪人。保守估计,那段期间至少六千多名亚兹迪妇人、甚至年纪才八、九岁的女孩们被伊斯兰国恐怖份子绑架作为奴隶,接着被带到叙利亚境内当时仍为伊斯兰国势力所控制的城市如拉卡 (Raqqa)、阿勒波 (Aleppo) 或霍姆斯 (Homs) 等地的奴隶市场公然兜售;数千名亚兹迪女性被伊斯兰国羁押了数月甚至长达数年不等、酷刑或强奸更时有所闻,2016 年联合国正式将伊斯兰国针对亚兹迪人的暴行裁定为计画性的种族灭绝 (genocide) ,并谴责伊斯兰国毫不掩饰其消灭辛贾尔地区亚兹迪族群的意图与泯灭人性的罪行,迄今还有三千多名亚兹迪女性仍旧下落未明⋯⋯

带着套头深色围巾与披肩的亚兹迪妇女们,在外墙绘有天使图案的货柜屋里熟练地操作着缝纫机,正专注于窗帘桌布等家饰的缝制,浅绿色布料正以最轻柔的韵律一次又一次往返于针蕊与指尖,那位一脸祥和的亚兹迪母亲,左手手背上有着一排粗体字显目的刺青,那是她家乡 ——“Kocho”的名字。2014 年八月十五日伊斯兰国斩首了村子里六百多位拒绝改信伊斯兰教的亚兹迪男子,包含她先生⋯⋯尸体与活着的人一起被扔进了乱葬坑 (mass graves) ,光是在 Kocho 附近,人们后来陆续发现了十四座规模不等、ISIS 留下的千人冢。伊斯兰国极端份子更绑架了村里其余一千多名亚兹迪的儿童与妇女。未满十四岁的男孩们被带到伊斯兰国军营受训,学习阿拉伯文与激进极端主义,准备成为圣战士 (jihadist) 的接班人,最终目标是消灭所有伊斯兰国的敌人。 

货柜屋外的世界似乎充满着仇视。我无法想像眼前这群妇女澄澈的眼神不久前才被迫直视的苦难究竟有多慑人。

此刻她们全神贯注地缝合着那一片片为战争所撕裂的伤痕,货柜屋里如此平静的空气显得珍贵且动人。妇人刺有家乡名字的手背似乎有着自己的心思与灵魂,一边悉心梳顺着缝纫机台上的布料,一面温柔地牵引着妇人手臂依序将棉料向前织成,妇人们齐心重复着同样的细节,那简单却神圣的仪式似乎能让外边世界变得单纯⋯⋯指尖机针每次弹动、每一道线迹在布料上的生成,彷佛亚兹迪妇女们正将自己不足为外人道的心声,化作某种暗语似的秘密图腾,一字不漏地绣在那窗帘正面的花纹,好提醒窗外的世界,平凡的生活不欢迎任何形式的仇恨。


图片|麦田出版提供

我亲眼看见,妇女们缝合的不只是布料上预先划记好的折纹,更是期盼时间能愈合的伤痕。

我一一点头向她们致意,试图透过眼神让她们感受到自己诚挚的祝福,愿她们早日重拾内心平静、家乡从此不再有战争。两个月后,2018 年十月,同样来自辛贾尔地区“Kocho”村的亚兹迪人权斗士,娜迪雅 · 穆拉德 (Nadia Murad) 女士荣获了诺贝尔和平奖的殊荣肯定,在描述 2014 年被伊斯兰国俘虏作为性奴贩售的传记《幸存的女孩 (The Last Girl)》中她写道 :“透过恐惧至少你能假设眼前正发生的一切是不正常的。 妳感觉自己心脏就要炸裂、想要呕吐,妳绝望地跪求在恐怖份子跟前想与家人和朋友们团聚,妳哭泣直到失明,但至少妳做了点什么。 绝望已接近死亡⋯⋯我希望自己是世上最后一个经历如此遭遇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