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布拉瑞扬,他说,回家是一条很长的路,而回家的概念,其实就是对自我的身份认同。这一路上,他从找回自己的名字,到真正认识自己,几十年时间,不断挣扎,偶尔挫败。但他觉得,可以这样如此用力地挖掘自我生命,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没有害怕太阳和下雨,让我们一起勇敢”

文宣上的斗大字体,是布拉瑞扬舞团今年度在即将在两厅院表演的新作;他们想说,回家的路很长,不是因为家很远,而是我始终不确定自己内心的归属。曾获十大杰出青年、被誉为云门新生代接班人,再代表台湾受邀至纽约玛莎.葛兰姆舞团编舞,原住民舞者、编舞家布拉瑞扬,身上被贴满头衔,曾经想往哪走,哪里都是路。然而他说,你们尽管呼喊我漂亮的名字,我不知道我是谁。

他提到,人的生命就是会在某一个瞬间,突然感觉到自己原来什么都没有。

我们都会有某一个阶段,还没长大成人

聊起今年度的作品,源自阿美族唱的歌。阿美族以年龄划分阶层,而这就是未成年者训练的时候,为了鼓舞士气,他们要喊出来的话。没有害怕,太阳下雨,一起勇敢:“其实我想过,在人的一生当中,我们都会有一个阶段还没长大成人。每个人都有。”

“而在阿美族的文化里,进到成年的阶级以后,他们一辈子就会在一起。一起分担、一起快乐,保护彼此。我好喜欢那种感觉。”布拉瑞扬说,我们做任何一件事,或遇到某个阶段的困难,就会一直被提醒要勇敢。可是勇敢到底是什么?阿美族部落的文化,让他突然有了灵感。成长像陷阱,你会跌倒受伤;但看过他们的作品,每个人的手紧紧拉着隔壁人的那个,你的一举一动,我们的快乐悲伤,会被接住、被群体接纳。你再也不会无处可去。

今年是 2020 年。布拉瑞扬回乡五年了。他说,原住民对家的概念很不一样,家不只是那幢家屋,而是包含整个部落。群体的事,会在群体里被共同承担:“所以,我们谈‘回家’,说的就是整个部落,就等于整个文化。”

而整个文化,就等于每一个个体。你是谁?要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何其困难。

布拉瑞扬舞团,舞者非科班出身,训练也不走那套。他说,我不想告诉他们你要在什么音乐的哪一个节拍走出来,做什么动作,我不想毁了他们身上很纯粹的东西:“当你是你自己的时候,你只能用你仅有的能力去寻找肢体,是最迷人的。因为那很贴近你自己。”

看布拉瑞扬舞团表演,每一场都长得不太一样;因为每一次上台,他们也不确定自己会怎么运用自己的身体:“他们的演出是当下,那个当下是,我今天决定唱这首歌,我就唱;我现在这个时间决定去找你,我就去找你。那是他们每天生活在一起得到的一种默契,你知道我曾经被伤害过,我知道你曾经经历过什么样的辛苦。”

每一个动作,都从内心深处开始,像积极绽放的花蕊,会在盛开以前疼痛而扎实,会感觉很累很累:“但我就看他们在最累的时候,会开始互相弄来弄去,甚至累到笑出来。我看到那一幕,觉得好震撼。”那是生命,那是他们每一个自己,就站在台上。

而决定用这种非学院式的方法领导舞团,布拉瑞扬说,因为他知道,他经历过,如果你这一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站在那里,你内心空荡,那有多可怕。

你需要太阳的时候,它是正面的;你不需要时,它又是不好的

身份认同的故事,要回溯到布拉瑞扬在高中那年,他离开台东,到高雄念舞蹈班。从部落来的孩子第一次到大都市,五光十色,他眼花撩乱,想着先找一个安全的角落避一避;但没想到,他成了最显眼的那个。

当时,包含他皮肤的颜色、说话的方式、他的外貌,他身上所有的东西,原本在台东没事,但到这里一下子好像都变得格格不入:“格格不入就算了,你甚至像是被视为一种比较劣等的物种。”

“我那时候才十五岁,有一天我穿左营高中的制服要走去搭公车,我经过一家旅店,里面突然冒出一个声音说,‘唉,同学!喔!山地人喔?进来进来,里面有山地小姑娘。’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我就很紧张啊,赶快跑走。”

“或譬如在学校,我的学长姐会在下课十分钟把我叫去他们的教室,要我站在讲台上,说‘讲话啊!’我问要讲什么?‘随便!’然后只要我一讲话,他们就会一直笑。”

面对这段回忆,他只说,他知道孩子们没有恶意,只是新鲜,觉得好玩,没听过原住民说话的口音:“你可以想像吗?八、九零年代,我们那时候是被叫‘山地人’,大家对原住民的认识太少了。”

我们把话题的场景暂时拉回当时他的家乡台东。在那个部落里,只有三家店,他是家中老么,从小受全家人宠爱:“我记得小时候,有一天晚上我突然就说,我想吃什么糖,我大哥就背着我,去每一家店问。问了部落里三家都没有,我还是坚持,他就要再跨越山丘爬到另一个部落的店,他们就这样,为了安抚我。”

聊起那个家,他说不管后来他去了哪个城市,一找到时间他就回家:“我很喜欢那种感觉,一家人围在家里吃饭,我们可以从六点吃到半夜三、四点,我的家人很好笑,跟他们在一起真的很快乐。”

然而,一个像天堂的地方,容不下他更大的梦想。他从青春期时就知道了,他想跳舞,他要去大都市去:“所以你可以想像啊,在部落里没事,不会觉得自己很奇怪。你是非常被保护、被包容的。我是去了高雄以后,才开始排斥自己的身份。”

对啊,以前没人说我生来如何,我能拥有很多的爱;但为什么换了个地方,我就突然变得不值得被喜欢?

“念左营高中的时候, 我每个星期六就会飞奔回家,然后每个星期日上演母子十八相送的戏码。那时候我都会哭到崩溃,我妈都不知道要不要让我回去;我就搭最后一班从部落要下山的公车,我会坐在最后一个位置,我会把手伸出窗外牵着我妈的手,她个子那么矮,车子那样开,都不愿意放开。”

他爱他的家,他的家人,然而,就像阳光的一体两面,这个身份与血统,在他身上呈现出来的样子,曾经让他感到排斥与恐惧。于是,那个时候的他,也被生活拆成了两半,一个自己根深于他的家乡,外面的世界越困难,他就越渴望回家;但另外也有一个自己,对梦想有着更大的企图心,他说他想跳舞,要跳舞就要离开。

于是,每一次回家,他的家人捧着他的眼泪,明白他好像正负载着某种生命挫折。而他自己呢?他意识到,他正往家的反方向走,但还不知道,他还会要走到更远的地方去。

接看下篇:“没有害怕太阳和下雨”专访布拉瑞扬: 说这句话时不是勇敢,但也不再脆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