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孩子虽像兰花,对于环境异常敏感,在逆境里特别容易受伤;但是若能提供支持,在培育得当的环境里,也能展现非凡的活力、创意和成就。

文|汤玛士.波依斯

兰花小孩 VS. 蒲公英小孩

虽然我对于孩童的二分法思维有过度简化的疑虑,我的同事和我却在另一个延伸的相关研究专案中发现,为了因应不同的环境,孩童会启动迥异的内在生物反应模式,因此为了方便速记,稍后要检视的科学论述内容,同样会粗略地依照孩童对环境的反应,将他们归纳成两个截然不同的类别。

有些孩子就像蒲公英,展现出卓越的生存能力,不管遭遇什么环境,几乎都能蓬勃发展。不论是肥沃的高山草原或城市人行道的砖缝,蒲公英的种子不管落在哪里,似乎都能生长、茁壮。而有些孩子虽像兰花,对于环境异常敏感,在逆境里特别容易受伤,但是若能提供支持,在培育得当的环境里,也能展现非凡的活力、创意和成就。

兰花与蒲公英的隐喻,源自二十年前我在史丹佛大学讲课时,与某位来旁听的瑞典老人之间短暂的互动。我结束讲课之后,一位身材枯瘦、有着两道粗眉、看起来像尤达大师的老年人,拄着有如树根般弯曲错节的拐杖,慢慢沿着走道来到演讲厅前方。他扬起那根吓人的拐杖,指着我说:“你说的就是‘maskrosbarn’(瑞典文)!”我回答道,我不知道我谈的是“maskrosbarn”,我甚至不知道“maskrosbarn”是什么?他向我解释,“maskrosbarn”是瑞典惯用语,翻译成英语就是“dandelion child”(蒲公英小孩)。瑞典人用这个词汇形容那些无论到哪里都能蓬勃成长的孩子,就像蒲公英一样,有一种“飘到哪里,就在哪里开花”的无限能力。

受到这个动人比喻的提点,我们想出另一个瑞典语新词—“orkidebarn”,也就是“兰花小孩”(orchid child),形容那些极度易受环境特质影响的孩子,他们就像兰花一样,只要悉心照料,就能盛开出瑰丽的花朵,却也会因为被忽视或伤害而在转瞬间枯萎、凋零。

不管是在实验室,还是在真实世界,对于身处环境更为敏感、生物反应相对强烈的兰花小孩,往往是让大部分家长、老师和医疗照护工作者头疼的源头。这些孩子(以及与之相对应的成人,他们是让我们经常感到担忧的朋友和同事)若是一路走来没有得到适当的理解和扶持,将会为家庭、学校和社会造成更多痛苦、哀伤和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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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花小孩的故事之一:隐藏在身体不适里的家暴秘密

有两个孩子的故事,恰如其分地反映出兰花小孩面对的挑战。

第一个故事的主角是来自某个遥远郡县的十岁男孩“乔伊”(假名)。乔伊的家庭医师让他住院,评估是否患有胃溃疡。身为他的小儿科主治医师,我是最早听说他的故事并对他进行腹腔检查的人。他的痛已严重到痉挛的程度,痛感出现在腹部左上方,直接对应于胃的所在位置。他没有其他症状,排便正常,没有血便,也没有呕吐,而痛感在用餐前后也没有差异。他的各项诊断检查结果,包括X光、验血便或血尿、血液的发炎指数或贫血指数,全都没有异常。

我评估病因有可能是家庭问题所引起的心因性疼痛,因此矛头转向搜寻家庭或学校的功能障碍,意图找出让小乔伊无法正常生活的疼痛根源。在学校里,一切如常。虽然乔伊经常因为疼痛而请假在家,却没有任何纪录显示,他在学校曾历经任何社交或学业压力。他有好朋友,是成绩优良且多才多艺的好学生,和老师也相处融洽。

后来,我在几个场合与乔伊进一步的细谈,谈到家里的生活状况,谈到父母亲的关系,谈到父母任一方可能的虐待,谈到他家里遇到的任何忧虑或困难。访谈结果是扎扎实实的“零”异常:他的报告里毫无不寻常或可疑的蛛丝马迹。

于是,我转而找他的父母。乔伊住院时,他们全程在场陪伴,小心照料。父母任一方是否有什么事让乔伊担忧或挂心?两人的婚姻关系如何?有任何暴力或冲突吗?对于儿子疼痛的起因,他们有任何直觉的想法吗?没有。在大约三、四次的访谈里,这对父母没有显现任何心理或关系的问题,足以让我们推断为乔伊疼痛的起因。于是,尽管找不到任何胃溃疡或十二指肠溃疡的证据,我们开始使用抑酸剂治疗,他的疼痛也立刻缓解下来。住院几天之后,乔伊的疼痛消失,于是我们让这个男孩出院回家,由他的主要医师照顾。

这些就是我对乔伊和他的家人所知的全部。然而,三个月之后,我接到一通电话,来电者是乔伊家所在地的地区检察官。他问我,乔伊的父亲是否有任何暴力或虐待行为的迹象?因为“昨天在晚餐过后”,乔伊的母亲从卧室取出一把预藏枪械,对着丈夫的前额开枪,正中他的眉心。几个月后,陪审团判母亲无罪,裁定她是正当防卫:因为乔伊的父亲长期对她们母子不断施加心理和身体的虐待,母亲被逼得毫无退路只能反击。对她而言,面对虐待她和儿子乔伊多年的丈夫,她唯一的指望是结束他的生命。

我在访谈时,从来不曾单独对父亲或母亲访谈,都只在同一时间三方共同访谈,因而错失了这条重要的家庭史线索。检查乔伊身体时,也没有看到任何被虐的伤痕,而乔伊和他的妈妈唯恐因为吐露虐待会遭致报复,再加上父亲随时在场,因而无法提供给我家庭困境的关键讯息。

回想起来,乔伊几乎可以确定就是典型的兰花小孩:母亲和自己所身处的危境,对他造成难以承受的恐惧,而面对虐待引发的感受冲击,他也没有心理防卫能力,于是不知不觉就将压力和痛苦以最安全而能接受的形式找到出口,也就是身体不适。

乔伊的故事也提醒我们,也许不少人都活在困厄的边缘,夹在惶惶不安以及不堪的真相之间,一边是分崩离析的不安全感,一边则是相对真实而危险的世界。

兰花小孩故事之二:温柔与勇气兼具的男孩

第二个兰花小孩故事,藏在两项艺术作品所描绘的两个男孩肖像里,一个是一帧令人难以忘怀的照片,另一个则是一部不朽的着作。巧合的是,两张“图像”都藏着兰花小孩另一面的线索,也就是他们潜在的优势以及不寻常的感受力。

在一九八八年的某个午后,一个孩子的影像(下图),被摄影师保罗.达马托(Paul D’Amato)的镜头捕捉下来,登上《恍然大悟》(DoubleTake)杂志封面。照片里有个约莫十岁的孩子,身穿皱皱的蓝衬衫,双臂在胸前环抱,站在一群无法无天、逞凶斗勇和血气方刚的青春期前男孩里,往外注视。


图说:在缅因州波特兰市的某个空地,摄影师达马托用镜头捕捉到兰花男孩(画面前方)在一群男孩里的影像。图片|出版社提供

我认为,这张照片几近完美的演绎出兰花小孩,以及兰花小孩如何应付社会环境。那个孩子平静地站在一群狂野、分裂的同侪社会边缘,敏锐而开放,脆弱又坚强。这张照片似乎传达出一种矛盾的共现与共生(cooccurrence)的关系:一方面是男孩对团体迟钝且漠然的边缘感,另一方面是满满的情绪,揉合着寂寞、脆弱、拘谨和坚韧。

作家威廉.高汀(William Golding)在他那部关于成年礼、纯真逝去的经典小说《苍蝇王》(Lord of the Flies)里,用文字取代图像,建构了同一个类型的假想人物形象。在小说里,我们遇到了孩童主角之一的“赛蒙”(Simon)。赛蒙发现自己和一群恶意愈来愈深的英国学生在一座岛上迷了路;那是战时,一架原本载着他们的飞机,在不明的敌方疆域被击落。一股集体的恐惧,在这群男孩间逐渐蔓延开来,他们意识到有一头阴暗的“野兽”,躲藏在感知的界限外。没错,赛蒙就是那个被流放到陌生世界的兰花小孩,书中对他描述如下:

他是个清瘦、灵动的小男孩,目光从一头覆额低垂的浏海穿射而出......

一股危险的感觉让赛蒙觉得有开口的必要,但是他认为当众发言是一件恐怖的事......

“或许,”他吞吞吐吐地说,“或许有一头野兽。”......众人粗野地喧哗起来,劳夫惊异地起身。“赛蒙,你、你相信这个?”“我不知道。”赛蒙说。他的心跳让他呼吸困难......赛蒙努力想要说出人类的根本缺陷,却显得言辞笨拙。

不论是达马托镜头下的蓝衬衫男孩抑或高汀笔下的赛蒙,尽管都是兰花小孩纤细脆弱的体现,但也都点出这个类型的孩童往往隐藏着非凡、隐而未显的卓越潜力。这些孩子展现出的温柔和勇气,是群体和社会极其需要的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