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常常可以看到许多断袖情谊。但这些关系中,谁是真正爱着对方身为男性的身分?

文|蔡诗萍

从《红楼梦》回溯《金瓶梅》,非常有意思的一段前后跨越一百多年的联系,是什么呢?

当然,你可以说,是《金瓶梅》对《红楼梦》的启发。这启发,层面很多,值得细细去爬梳、去分解。

但我更好奇的是,以西门庆之粗鲁,以贾宝玉之秀美,何以他们都有相同,或相近的一种嗜好,或习性呢?

哪一种?你一定会急着问。毕竟,贾宝玉何其迷人!而西门庆何其之令人恶心啊!不是吗?

他们二人,跨越一百多年,时空环境完全不同,连朝代都从“大明王朝”,转成“大清帝国”,但他们始终有着一种非常奇特的,嗯,没错,双性恋的倾向!

你一定哇哇大叫!怎么可能,贾宝玉耶!西门庆哦!差很多耶!

我知道他们两人差很多。如果时空交错让他两人相遇,我想,以贾宝玉之性灵孤僻,以西门庆之粗鄙世俗,他们两人肯定无法成为好友、成为麻吉!即使他们都有双性恋的倾向。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若论粗鄙不堪,薛宝钗的哥哥,薛蟠,亦极其粗鄙啊!可他们还是成为酒友,成为常常聚会的兄弟啊!


图片|新版《红楼梦》剧照

好,这不是重点。公子哥儿嘛,吃吃喝喝,交情难说。

我要谈的是,我读《红楼梦》时,注意到不管是含情脉脉的贾宝玉,还是粗俗不堪的薛蟠,他们都以不同的方式,表达了对俊美男性的痴迷。但你不能说他们是同性恋,因为他们爱女人的部分,仍旧占了他们感情世界的绝大比例。

贾宝玉与秦钟初相见,彼此便深深为对方的美风仪倾倒。这里面就有浓浓的情意在。曹雪芹厉害,他不明说,却透过金荣的搬弄是非,硬闹出一场学堂里的乱斗,来凸显在旁人眼里,贾宝玉与秦钟“搞暧昧”的关系。

不只斯文的贾宝玉,对秀美性灵的秦钟如此,即便你以为粗鄙的薛蟠,也可以为了英挺、俊秀的柳湘莲,在误以为他是风月子弟的情况下,再三言语挑逗,最后被生气了的柳湘莲,哄骗到荒郊野外,痛打一顿!那桥段令人发噱!

但,你能说贾宝玉是同性恋者吗? 你能说薛蟠,是同性恋者吗?恐怕不能。不过,在《红楼梦》里,男男互有好感,男男甚至发展出亲密的关系,并不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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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或者可从两个层面去解析。第一,在贾宝玉的眼里,女人是细致的性别,男人则相对粗糙。但若男人带着女性气质,则他亦可成为亲近的对象,例如:秦钟之于贾宝玉,蒋玉函之于贾宝玉。第二,在薛蟠的例子里,薛蟠粗鄙、好色,却同时也对俊美之男子有抱持狎昵之心,可那纯粹是肉欲的。

于是,《红楼梦》里,男色之于男人,被区分成“情与欲”两块。

那《金瓶梅》里,西门庆又如何呢?西门庆到底对女人抱持怎样的爱情观?很难讲。他对每个他想“上”的女子,从来没有从“爱”的角度出发。

大娘子吴月娘是明媒正娶,那年代无从自由恋爱,从婚后的互动来推敲,西门庆对她仍是敬重多于爱恋。其他的小妾,以及把也把不完的女人,西门庆给我们的印象,亦多属于“以小弟弟的本能反应”做为选择标准。

我原本以为,这么一个“唯性爱论”取向的男人,“应该”不会对“男色”有欲念吧?

但,我错了。


图片|来源

小说发展至第三十四回,西门庆的“男色之好”终于露馅了。要仔细看好这一段文字,因为三百多年后,精神分析的大家佛洛伊德,他的理论会给它很深入的解析。

话说西门庆回府后,更衣,呷了茶,查看柬帖,书童在一旁伺候。因书童之前让六娘李瓶儿赏了酒,因而面带红色。

“西门庆见他吃了酒,脸上透出红白来,红馥馥唇儿,露着一口糯粳牙儿,如何不爱?于是淫心辄起,搂在怀里,两个亲嘴砸舌头。那小郎口噙香茶桂花饼,身上薰的喷鼻香。西门庆用手撩起他衣服,褪了花袴儿,摸弄他屁股。因嘱咐他:‘少要吃酒,只怕糟了脸。’书童道:‘爹吩咐,小的知道。’两个在屋里,正做一处。”

他们主仆两个男人,在屋里干嘛呢?作者是透过另外一位小厮,让我们窥视全貌的。

小厮平安儿因有访客送帖,进到园内,问守在屋外的画童儿,主人呢?画童儿指指屋内,“那平安就知西门庆与书童干那不急的事。”于是他悄悄走到窗下偷听,只听见里边气呼呼,西门庆叫道:“我的儿,把身子掉正着,休要动!”然后,就半日没听见动静了。

就没动静了吗?

当然不是。《金瓶梅》很技巧的,把这段落,继续延伸到下一回,还发展成潘金莲跟小厮书童儿的“争风吃醋”。

那平安后来把这事添油加醋的告诉潘金莲,潘金莲气得龇牙裂嘴。把她对李瓶儿生儿子受宠,以及西门庆另外搞上书童儿的事,帐一并算上。

平安把潘金莲当靠山,出卖西门庆与书童儿的勾搭。而书童儿则仗着西门庆的宠爱,回头向西门庆撒娇告状,结果换得西门庆藉故“拶指”五十下(就是电影《满清十大酷刑》里,把十只手指套进刑具,然后两旁用力拉扯那种用刑!);这还不够,再继续杖打二十棍。打得平安皮开肉绽,鬼叫连连。

这西门庆气还未消,又把画童儿也给“拶他一拶子”,拶得他也杀猪似的怪叫!

这几段是不是有趣?

西门庆脾气尽管不是很好,但他对几个妻妾,对他上床的女人,也很少会动手动脚。他曾把潘金莲扒光衣服,痛打一顿,那是因为他听说潘金莲跟小厮琴童儿私通。可他耳根子软,打过后听信了潘金莲的矢口否认很快也便过眼云烟了。

以后他固然多次厌恶潘金莲的爱搬弄是非,不过多半都是一笑置之,不以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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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这次这样,因为潘金莲吃他跟小厮书童儿的醋,而痛扁告密的平安,的确是很罕见!

但,西门庆更爱男色吗?

证据不足以证明。但我摘录的文字,很充分的印证了佛洛伊德在三百多年后,在他的《性学三论》里,对双性恋倾向所做的有意思的分析。

西门庆爱“上”的男子,都是年轻的小厮,在书童儿之后,类似的场景还会再出现,显见西门庆的“好男色”,虽然没有超越他“好女色”的比重,但也不是偶一为之的。这些男色,均属青少年,以现在的语言,就是“幼齿仔”!且他们多半长得唇红齿白,偏向女性气质,或者说,由于还幼齿,其实偏向于中性。且不是小厮,便是唱戏的旦角。这书童儿无疑便是两者合一的化身,难怪他在西门庆面前红!

他除了平日装扮幼齿可爱外,他会唱曲,书中有一段,西门庆的清客之一,应伯爵,一日在西门府应酬,喝了酒,要书童儿妆扮花旦唱几首曲助兴。西门庆并无不悦,遂叫书童儿去后院那凑齐了银簪子、梳背儿(靠背)、仙子儿(像仙女的首饰)、坠子、大红对衿绢衫儿、绿重绢裙子、紫销金箍儿,还要了脂粉,“在书房里搽抹起来,俨然就是个女子,打扮的甚是娇娜。走在席边,双手先递上一杯与应伯爵,顿开喉音,在旁唱〈玉芙蓉〉⋯⋯”

我不厌其烦,引述这一大段,很重要。

作者让我们的眼睛彷佛跟着侯孝贤导演的镜头走。从清客与西门庆的互动,可看出这应伯爵在西门庆眼里要比其他清客分量为重,他才敢稍微放肆。但这也是伏笔,因为之后西门庆暴卒,正是这应伯爵“翻脸不认人”!

西门庆显然非常疼爱书童儿,才愿意让他跟着自己宴客,且不吝于让他于众人面前换装表演,这心理,基本上是把书童儿当成自己值得骄傲展示的资产。


图片|来源

更可以进一步注意的,是当时晚明时节也很显然,在男人们饮酒作乐、觥筹交错的场子,妓女陪笑助兴固然很普遍,但即使有俊美、幼齿之少年陪侍,亦不是什么有害风雅的事!

晚明到清朝,《金瓶梅》到《红楼梦》,“男性之美”或“男性之媚”,竟也在女子争奇斗艳之中,微妙的扮演一定的分量,甚至让潘金莲这等美女都深深嫉妒。

你能说西门庆、贾宝玉,是同性恋者,或同性恋倾向吗?正因为,从这两本巨着里,我们不时发现“同性恋爱/性爱”的场面,而时人亦似乎多不以为忤,这才是有意思之处。

贾宝玉有同性之“情爱”,却没见同性之“性爱”!

西门庆有同性之“性爱”,却难说有同性之“情爱”!

似乎使问题变得复杂。

我们来看看开启这问题研究的大师级人物,他怎么说?

佛洛伊德是这么解析“双性恋”倾向的。

他视之为是“性倒错”。完全倒错者,自然是彻底的同性恋者。双栖性倒错者,则性对象可以是异性,可以是同性。偶然性倒错者,是在特定条件下,如军队、女校、监狱等环境里,才出现。

但佛洛伊德的高明是,他很早便提醒世人,这“性倒错十分常见,它总会在古老氏族的文明发展到一定高度时出现,并具有很重要的功能意义。”因而何须大惊小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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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尤其具启发性的观察是,针对我引述的西门庆与他的小厮书童儿的关系那一大段。

他说:“许多男性性倒错者身上依然保留着男性的心理特征,他们本身没有太多异性的第二性征,甚至更愿意在性对象身上找寻女性的心理特征。”

懂了吗?这就破解了,书童儿的幼齿、女性魅力的关键,以及他装扮花旦唱曲的吸引力了。

佛洛伊德继续说:“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就很难解释为什么无论是今天还是过去,一些专为男性性倒错服务的男性性工作者,从里到外都要模仿女性的穿着和举止。一如古希腊文化里,最强壮的人常常也是性倒错者,他们喜欢某个男孩,显然并不是因为其身上的男性特征,而是因为他长得像女性。身上也具有部分女性气质。他们害羞、拘谨、无知和娇弱,点燃了这些壮汉的爱欲。”

三百多年后,佛洛伊德的解析,有没有让我们惊叹他的洞察力之深之微呢?

从西门庆到贾宝玉,一粗鲁一秀美,但他们的男人之爱,你该怎么看待呢?

当然,这里面,有复杂的人际,有尊卑的阶级,也有你欢我爱的纠结。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异性恋之间,又何尝不是呢?

难怪潘金莲要嫉妒啊,但话说回来,书童儿跟西门庆撒娇告状那一幕,多娇媚啊!

让我们再回头看看,那段画面。

西门庆“用手搂在怀里,一手捧着他的脸儿。西门庆吐舌头,那小郎口里噙着凤香饼儿,递与他。下边又替他弄玉茎。西门庆问道:‘我儿,外边没人欺负你?’那小厮乘机就说:‘小的有桩事,不是爹问,小的不敢说。’西门庆道:‘你说不妨。’”于是,书童儿便添油加醋,一番诉苦啦⋯⋯。

有趣吧?是不是太有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