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忠于自己的感情跟欲望,才会快乐。”六十四岁的小苏,纵横酒店四十年,她周旋在男人间赚钱,在女人间追求爱情─她,是个女同志。

文|陈玉梅  绘图|蔡尚儒

“人的一生不过如此。人生下来就是求好死,布袋戏有一句话:‘渐渐走入死亡的界线。’哪个人不是一出生就渐渐走入死亡的界线?只是长短而已嘛,还不想开一点?”

小苏六十四岁了,一头短发仍浓密黝黑,充满帅气。她戴着一副胶框眼镜,打扮中性。心直口快的她,说着一口字正腔圆的国语,讲到布袋戏《云州大儒侠》里,藏镜人每次出场说的第一句话,突然转成台语,让人意外一个外省人台语说得这么好。

这是她在酒店打滚四十年练出来的。她曾是台湾最大酒店干部里的三巨头之一,酒店每个月光靠这三巨头的营业额就够了。长年在男人身边周旋求生,小苏很了解客人的需求与想法。她的客人有道上兄弟、企业老板、政治人物跟名流,每次客人上门,她可以很快地掌握客人的需求,安排调度小姐。民国七十七、八年,台湾建筑业起飞,股市大涨,酒店进入全盛时期,小苏业绩最好时,一个月就能做到上千万营业额,赚进上百万收入。

当时的小苏作风强势,讲话像机关枪一样快狠犀利,就跟许多出身眷村的人一样,很袒护自己人。在酒店正负评价两极,有人说她像鬼,有人说她像女侠。小苏说:“会这么强势,可能是自己当时有种外省人的优越感,我们三个干部都是外省人,被称为外省帮,每个业绩都吓吓叫。”

虽然曾在酒店呼风唤雨,如今的小苏早已不见过去的凶悍跟霸气。她不爱虚华,更不爱自吹自捧。问她当年在酒店职称挂副董,听起来很大,到底是什么样的职位?她回说:“我们酒店两层楼,面积八百坪,副董有七、八十个。简单说,副董就是酒店的业务,带小姐的叫经理,就是好听而已,不然叫老鸨?”现在台面上还有许多政商名流曾是她的客人,但是她也不拿来夸耀。她说:“在酒店,哪个不认识几个名人啊?但是能说吗?我在职时,他们需要我,我帮他们保守祕密;离开酒店以后,他们联络我,我理他;他们不联络我,我也不会说我认识他,这是道德。”

问她为什么不多赚一点,要急流勇退?她直言:“没有客人啊!现在小姐也比较自我,不像过去那么用心招呼客人,都自顾自滑手机,让客人自己讲客人的,这样的环境,我们看得惯吗?说实话,也赚不了这么多了。现在连工友都上酒店。我们不是这一代的人,已经不行了。不该你了,就下来。刚好我妈跌倒,需要人照顾,我就退了。”对于过去的风光,小苏丝毫不眷恋。

在酒店工作末期,小苏就开始勤跑寺庙,认真禅修。她很渴望安顿自己,也想好好为父母祈福。她去过佛光山,到过中台禅寺,酒店夜夜笙歌的日子渐渐变成念经、抄经跟打坐的生活。

她原本是个四十年老菸枪,每天得抽两包菸才过瘾,可是有一天拿起菸正要抽,闻到那菸味却想吐,她很狐疑,以为是菸臭曝(台语:发霉),改开一包新的,闻了仍令她作呕,从此她戒了菸。后来禅修班邀她去演讲,她跟师姐师兄们分享这段经历,“我分享都说我酒店出身。那就是我,我要面对。人要面对自己,才会开朗。”小苏说得凛然飒爽,好像天不怕地不怕,就是个女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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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饱足被捧做掌上明珠

小苏常说,她有一对太棒的父母,只要她健康、出入平安,从没要求期望她什么。小苏的父亲在调查局开车,母亲不识字,就靠着父亲那份微薄的薪水理家。虽然家庭位在军公教底层,小苏从不曾感受到匮乏。父亲常从调查局带回苹果跟巧克力,小苏都吃怕了,还常拿去送给眷村邻居孩子吃。妈妈虽然常去打牌赚点小钱,但是每天傍晚五点一到,一定回家煮饭,从不耽误他们的生活起居。妈妈是江苏人,煮了一手江浙好菜,爸爸是山东人,很会做北方面食,同学们每次都抢着吃小苏带的便当,很喜欢到小苏家吃饭。从小,父母就很宠爱小苏。她很皮,又霸道,在眷村,她总是带头玩,把金龟子绑起来甩,把瓦片拿下来扳破,玩尪仔标;看哪个孩子不顺眼,她纠众抵制。可是看同学家里穷,又于心不忍,把妈妈新打的棉被扛去送他。

小苏任性,在家不开心就摔东西,对妈妈大小声。到小学三年级,她还要妈妈背她上学,背到转角快到学校,她怕同学看到,才赶紧叫妈妈让她下来。回忆童年父母对她的爱,不因她是女孩轻忽她,还有在眷村带着男孩、女孩玩耍的经验,小苏觉得,这段饱足的童年,好像让她从小就带着一种气魄,也开展了她的领导才能,让她后来得以悠游穿梭在酒店那个复杂、充满人性的男女世界里。

十八岁那一年,小苏的世界开始变得不太一样。小苏高中毕业,到当会计师的大伯家去帮忙。有天她接到一通电话,说是她的小学同学,请她到她家。对方每天打来,但是小苏怎么想,都想不起来有这位同学。她找朋友陪着她按着对方给的地址,来到一户人家。一个伯伯见了她,叫她进去,她就看到一个太太在哭,讲她如何因为家里穷,养不起八个孩子,才将小苏给了她的养父母。小苏听到一半,也开始哭。不久,一个男人进来,朋友说他跟小苏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他是男的,小苏是女的,原来他是小苏的亲哥哥。那时小苏才想起来,小她八岁的弟弟阿志也是父母当年抱来的。她从没看过妈妈大肚子,有天妈妈说要去医院开刀,后来就抱个弟弟回家。“以前我爱发脾气就发脾气,爱干嘛就干嘛,可是自从知道他们不是我亲生父母后,我再也不大声了,也不乱摔盆摔门了。”小苏怕养父母伤心,一直没告诉他们,自己见过亲生父母。这个祕密她守了近四十年。八年前,看养父母年迈,弟弟阿志也四十八岁了,小苏才告诉弟弟这个真相。小苏说:“我弟一直哭,但他没有想去找他的亲生父母,他觉得父母把他养到这么大,是不是养父母已经没有关系了。”

“以前觉得他们就是父母,什么都是应该的,知道我不是他们亲生的以后,我才发现他们给了我这么多满满满满、超出的爱。原来我也有爱,我这么享受这份爱,而我真的非常爱他们。”一直到妈妈过世前,小苏都没让母亲知道,他们姊弟已经知道他们非她亲生。小苏会遗憾吗?她说:“我把他们当成亲爸爸亲妈妈,有什么好遗憾的?也许他们曾如鲠在喉,但是他们不讲,或许是不愿面对,怕我们担心,那我为什么要去戳破,伤他们的心?我就是他们的女儿,我只要对他们好就好。”

结一次婚当作跳板

高中毕业不久,小苏就发现自己喜欢女生。那时,她在新生南路的招牌公会上班,每天骑着脚踏车去收会费。隔壁班一个女同学,正好在松江路一家公司当会计,每天下班,她都来找小苏一起去吃饭,“也不能说诱拐啦,她就是每天下班来接我,接着接着就上床了嘛。我才发现我喜欢女生。”在那个对同性恋一无所知的年代,小苏一路忠于自己,追求她的感情。

小苏跟男人结过一次婚,因为她实在无法照军人父亲的要求,去当个安逸的公务员,那也是她唯一一次反抗父亲。

父亲一直希望小苏当公务员,生活比较有保障。当时十大建设正在兴建南北回铁路,戒严时期,位于苏澳的北回铁路总部有个人二室,主要职责在监控是否有匪谍渗透,小苏的父亲介绍她去那里上班。在人二室,小苏成天打公文、送公文,个性活泼好动的她,越做越憋,很想逃走。

总务部有个大妈,对小苏很好,很希望小苏嫁给她侄子。这侄子年长小苏二十岁,刚离婚,有两个小孩,住在汶莱。那时代的女人就是得找个男人嫁,虽然小苏对男人一直没有兴趣,但这是唯一能跳脱公务员生活的办法,跟对方通信半年后,她就决定跟他结婚。两人公证结婚时,请了两桌,小苏的父亲没有来。婚后半年,小苏就搬到汶莱。

小苏说:“我又不爱他,婚姻生活很烂,我就是久久实在没办法,才应付一下。他脾气也很好。我对他凶了又凶,凶了又凶,后来我跟他说:‘我受不了了,我要去香港。’那时我一个朋友正好嫁到香港。跟他生活不到一年,我就去香港了。”小苏永远记得,离开汶莱时,她拿起保险套盒子要丢,打开来看,原本里面十个,还剩六个。她说:“我怎么可能跟他做?我对不起他,我等于利用了他。”后来她到香港朋友家住了半年,这个先生每周还从汶莱坐飞机去香港看她,一直求她回去,但是小苏求他放过她,她就是要离婚。

最后对方终于答应离婚。小苏谈起这一生唯一一次异性恋婚姻跟丈夫时,她不曾用“先生”或“前夫”称呼对方。问小苏,结这个婚终究是为了飞到外面世界,自由地去追寻自己的爱情吧?小苏点点头,她想找寻属于自己的快乐,“你忠于自己的感情跟欲望,才会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