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他人的互动、父亲所生活的喧闹的中坜市街,都被她以回旋、跳跃、闪身等肢体动作呈现出来。

文|黄瀞莹

《关于消失的几个提议 Ⅲ》,是一场有关发生与会面的舞作,在日常与演出、消逝与再现、记忆与存在的临界之处,让彼此重新会见。

几秒钟前,她还在说着首演竟遇上对面国小用扩大机播音的晚会,几秒钟后,她的身体已开始伸展、下蹲、摆手的暖身动作,无声无息滑过后台、前台的界线,当我们回过神时,她已进入演出的时态。这个在舞作的开场时刻便成形的,日常、再现与表演之间,沉默交叠,尔后因为身体语言的变调而被串联发声的多层穿搭,在 90 分钟的演出里一再临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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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列化的重复动作,召唤出一种连睡眠也无法平抚的倦意,堆叠在随着衣物套穿而增厚的身形中,时间带来了缓慢变形,这是基调般的前奏。莫名搁置在舞台上的生活物品,原来是勾勒形象的关键配件;在“就此消失”与“重新登场”的表演出入口之间,日常(因下班时段而车流量大的马路、刚刚临暗的天光、红砖道上停放的摩托车)被卷进剧场内一双双正在观看的眼底,而在这个被倍增扩充的视域里,她的身体质变为一个实行再现的载体——父亲余双庆,在日常的尺度中,步入舞台,临在现形。


图片|黑眼睛跨剧团 提供

在刻意被限定的时间里,透过视觉化的身体地志,摊开了由父亲所承继之先祖的流转身世,以及父亲个人的生涯事件。笔迹就要模糊消失,她滔滔不绝的往前讲述,也忙着回头反覆添补,故事并非刻意地停在一个让人悬念的关键处,她遵行了自我设定的游戏规则。舞台上的游戏与规则,正提醒着我们日常的藏匿之处——手忙脚乱与碎裂且会被打断的话语,本来就是我们共度时光的韵律与节奏。与此同时,因游戏与规则而被扭曲的时间感知,不再是永恒回绕在清晰刻度上的时针,而更像是沙漏——父的时间正在凝缩坍塌、她的时间正在滋长喷发,那不仅是同步的时间,还拥有同样的质地。

她模拟父亲说话的语调,连音构成的字谜、从丹田发出的拉长音感叹词、客式招呼语,兜拢出父亲所属的情感网络与人际关系。她以自己的身体,示范并且说明父亲使用身体的方式,包含了肢体的控制、力量的发送、施加力量的对象物,重建出父亲长年所在的场址,喧闹的中坜市街上,一间极小坪数的刻印店。透过那些被精简化的蜷缩、闪身、回旋、跳跃,一小段、一小段的身体动态被构成一部历史的组曲,从父亲投影出一种人与人曾经如何共同生活的情状,一直以来只透过身体被无声表述的衔接、共处与交互安置。


图片|黑眼睛跨剧团 提供

缎面质感的白色,勾勒出父之身形空间的曲折起伏,她潜身内部。遍及整个舞台的白布,最终收束为笼罩在头部的一团浓重折叠,像是迷雾。然后我们被带领着,在父亲的身形、体态、生活劳动、惯性动作的重重叠影之上,看见她的独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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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看似只剩单独个体的世界里,她让我们发现,即兴语态的独舞也许不是独舞,即兴的独舞也许始终是一种复数之舞,是潜在与潜在之间的交互会面。与琴键声响的会面、与空间质地的会面、与光线的会面、与镜像的会面,以及,与身体里的另一个人的会面。在这些难以切分的连续动态中,所有被连接起来的潜在性凝缩刻印在已身内部。也许从来不会有一个身体是单独的。


图片|黑眼睛跨剧团 提供

后记

很幸运地,我看了《消失》两次,一次是 11 月初的彩排,另一次是首演。在初见舞作的彩排场中,也许因为舞作的叙事主题,我无法控制地进入一种很个人化的阅读路径。我想起母亲离世前的几个月,在一次闲聊中我滑开手机,录下母亲难得的长篇话语,一个外省老兵与渔村少女的第二代住在会淹水的三重的儿时回忆。

时至今日,我依旧没有足够的准备去点开这个录音档。我直觉地感觉到,那里面有一种排山倒海的浪涌,会让我无法回避而必须去接受我已经是一座不再能够连接彼岸的孤岛,那不再连接之处不仅止于我与母亲之间。在看排时,我想起这个录音档,我也以这样的位置去感受,彦芳之所以让自己独身潜入这个以父为名的负空间的些许理由。

看完彩排那天,在骑车离开驫舞剧场的路上,脑中挥之不去的是一道持续下潜的身影:这也许是第一次,我们终于能够沉潜到日常时空的海平面下,透过消失之后浮现的形状,顺沿着这些被留下来的线索,感知形状所见证过的存在,以及关于岛的身世之谜。越往深潜,越知道那些曾经被无条件支撑起的力度有多大。也许,我们需要的所有诉说、聆听、沟通与未完成的对话都已经在那里了。回返之时,来时之路,那个骑摩托车来接我的人,是来自海面下如气泡般上涌的记忆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