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邓惠文,成长路上,都要反覆体验几次不再有人照顾你的感觉,以及接受对父母的失望,其实没那么可怕。

“你容不容许孩子对自己不满?”

“要如何让孩子知道,说一句‘对不起’背后的意义?”

今年度,邓医师开始出版儿童情绪成长绘本《我不想说对不起》、《妈妈变成鸭》,谈的是关于愤怒,不谅解,还有悲伤,如果能好好照顾这些情绪,我们就有成长的可能。而在进入教养话题以前,我先提问了,这些绘本看似在向孩子对话,其实也频频将话筒指向大人们。

“你凝视过自己对爸妈的不满吗?”

“说不出对不起的人,其实内心也有创伤。”

她提到,那些大人心理还没被安抚的内在小孩,会跟在自己身上,在第一次恋爱的时候出现一次,结婚那时出现了一次,等到你为人父母,会发现他还是不肯走开。当年她说的那句“别再对爱情抱着婴儿式的幻想”,其实也套用在你与你原生家庭的关系里──很多时候我们是没有办法被照顾的。长大就是这么一回事。

而你准备好承接你与父母之间,你们对彼此的失望了吗?

一个五、六十岁的人,可能都还在期待父母的了解

“你看现在有多少六、七十岁的人,在骂自己八、九十岁的父母?有多少人四、五十岁的时候,哭着控诉自己的爸妈?”

“我问他们,你觉得爸妈都那么老了,他们还欠你什么?我告诉你,每个人都可以落落长地说他的老父母们如何让他失望。”

邓医师一开头,便掷下一颗震撼弹。她说,一个四岁的孩子可能会生气妈妈为什么煮了我不想吃的东西,一个四十岁的人可能会生气妈妈为什么对他的新工作不满意。你不会因为是个“成年人”了,就停止对父母保持期待。

“像我之前接触过一个案例,一个已经五、六十岁的人,要照顾自己的失智症爸妈,他感觉到很没耐心、心里有很多愤怒。仔细谈后发现他心里很痛苦的是,我的爸妈,你怎么这个快就不能懂我了?这么快就不能跟我对话啦?这么快就记不得你孙子的名字啰?”他看到别人的爸妈还会一起带孩子出门旅游,但就你们不行,他心里的那个愤怒,其实很难受。

于是,不管到了几岁,我们对父母的美好想像并不会那么轻易消失。而有期待,就会有失望,然后滋生更多的情绪:“因为那是从小没被解决的东西。”邓医师提到,这真的没有那么简单。一道创伤积累在心里,而你总是太晚察觉,于是每次碰到时就会剧痛不已。

然而,你别慌,你永远还有机会“好起来”。

长大的路途上,都要体验几次不再被安全拥抱的感觉

“首先要理解,所有的婴儿都是从‘爸妈应该要应付我所有的需求’开始的。”

于是接下来,你也会慢慢看破父母的手脚:“譬如妈妈有时候会乱讲话喔,她有时候会情绪化喔,心情不好的时候,处事方法不一;或者你也会看到爸妈出去时跟邻居阿姨表面很好,背后又抱怨‘怎么又会遇到他’。”很多的孩子,几乎都会在成长不同阶段体验到对父母的失望。然而大部分的时候,我们会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份失望,继而一直将它带在身上,或甚至带到其他更多的关系里。

且如前述所提到的,如果你未曾正视它,那么它也将可能跟着你一辈子到老,你都还不知道如何真正地接纳自己的爸妈。对此,邓医师以心理学成长理论,想给一些方法:“人在经验对爸妈的不满时,是会有焦虑的。所以第一件事其实就是要去处理这个震惊,父母不会再照着我的想像走了;接下来处理愤怒,为什么你可以不给我我要的东西;然后再慢慢容许自己去接受一个事实是,父母可以不完美。”

“接下来,你就要开始体验,有些事情原来我是要靠自己去做的。你不能再把所有的需求当成是父母欠你的、父母应该要做的。最后你可以获得一种自信是,其实我也可以。”因为我超越了父母,所以我有更大的舞台,更大的自我实验:“还没讲到‘实践’喔,这里还只是‘实验’。”邓医师强调,但至少,你给了自己一次这样的机会,慢慢看到自己也有能力正在发展。

“通常到了这个阶段,也才能重新再去承认父母还是有好用的,或比自己成熟的地方。”于是,父母子女间的互信关系,也能进入到一个不一样的阶段。

而这个过程,往往也都要重复好几次:“你可能三、四岁的时候先经历一次;青春期在学校突然学到很多人生哲学,又经历一次,初出社会,看到很多人际关系,你会开始对你爸妈的个性有意见、对他们看待人事的方式有意见,你又经历了一次......。”接下来,还有为人父母时,以及父母老年时。

“人就是不断在这种超越父母,再把父母认领回来,一次又一次的过程中完成自我的成长。”

像一条反射弧线,当你感觉到自己又可以靠自己安全长大了,你就越能去修复与接受父母不完美留下的伤口。于是,所谓成长,带着兴奋,也带着孤独感──

原来我可以只靠自己就走到这里啊,还有原来,我的爸妈,他们真的不会在我需要的时候,就站在那里。

回家的路上,发现家原来只是被自己想像出来的

而我们也聊到,这条线路,和长大以后离家又返家的那条路很像。

你可能因为某些机会离开家里到外地念书、工作,在几个瞬间,因为距离的缘故,你开始慢慢淡忘自己与家之间的冲突。你并且开始想念你的家。几次返家路上,你随着物理距离的靠近,思念与兴奋的感觉也直线上升;然而,等到你到家的那一刻,当你又重新感受到这个家里头种种让你不适应的地方,你体验了再一次的幻灭。你知道,原来家只在被想像的地方。

“我想这应该是年轻的朋友比较会有的感触。”

说到这,邓医师突然下了一个结论,我问那意思是,有一天我们就不再会有这种感觉的吗?“对,因为到某个阶段,那个期待与失望之间的落差就会贴合了。你不用回家,你也会记得你爸妈就是那么可怕。”她有点不太留情地说,你如果可以因为离家久一点,就忘记父母的可怕,表示你还很年轻,你的再生能力还很强啊:“到我们这个年纪这个人生阶段,不用回家我们都会知道今年过年又要演什么,完全都是可预测的。”

接着,她说起了自己才刚和母亲发生的故事:“昨天我有朋友送了自己种的香蕉给我,我就很好意的拿了一点给我妈,跟她说这很好吃喔,结果我母亲就说,她上次也有拿楼下买的、也是人家自己种的香蕉给我啊。”

“然后她就吃了一口,吃了一口,我跟你说,他还没有吃我就知道他要讲什么。你猜她要讲什么?”她突然反问我,要我以我对自己父母的想像。

“她说,我原本买的那个比较好吃。”

语毕,我们相视而笑。

“我跟你说,我四十八岁了,但我想我从三岁就知道她永远会这样回答吧。”在那个当下你一定会想,人家给妳香蕉,妳就不能吃下去,然后说谢谢就好了吗?一定要多说那一两句话吗?

“但我现在也会跟自己说,她香蕉吞不下去,那我为什么不能把她的话吞下去?”

父母就是平凡人,也很需要被肯定

“一定是因为她给我香蕉的时候,我没有表现出很感动的样子,我一定没有满足她这点。所以她现在终于有个机会,她要提醒我,她给过我更棒的香蕉。”

于是这个女儿,她问自己说,那我能不能就“认输”,说哦我想起来了,你的香蕉真好吃,下次你还有机会再帮我买一些好不好?“这样她就会舒服了嘛。”

好像她说的那句,要谈爸妈对小孩的期待,那太多了。大人其实常常期待小孩接受自己的爱,好感觉到自己是有爱的能力的。所以我们才会感觉,有时小孩不接受的时候,大人就要强迫他们接受。这就是跟小孩索取一个成就感,或是存在感。

她转头接着说,这就是一般父母子女间会一直循环发生的事情;从投票要投给谁、国家要往哪里走、应不应该结婚,要做什么工作,你可以和父母意见不同的地方,总是太多太多了。然而其实彼此的症结点常常是在同一个地方──“你会觉得,我是你的小孩唉,你难道不用试着来了解我?父母也会觉得,你是我的小孩唉,你难道不用听我的见解?”

然而你要慢慢理解的事情是,你们彼此间相信的事情就是不一样的。而你们彼此都希望获得对方的理解与肯定。但邓医师想说的是,当我们都只等着另一方来完成自己,不论他是谁,你永远不会停止对他感到失望。譬如你的爸妈,他们其实就是凡人,他们其实真的不需要让你满意的。于是,从这个起始点开始,去思考你那么需要父母懂的或同意的那些东西是什么?原因是什么?以及这些东西什么时候你要靠自己去得到?

说到这,我已经慢慢可以想像,刚刚说的那个返家的路,说到最后我们终将不期不待,不受伤害,其实不完全是对父母失望,然后就没了;而是你可以慢慢地放下自己的期待,用更平等的眼光去看见彼此,看到你不是要从谁的身上进行修复,而是可以靠自己的力量,自己让自己满意。

我们又继续聊到,在生命里还有很多关系都在重复这样的模式。譬如我们与自己孩子之间的,还有,夫妻间的。 而最常见的就是,我们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那种爸妈或者伴侣。“这就是,通常生命不会让你这么轻易满足;如果它是一个课题的话,你不会一次就完成。”

而你准备好继续听下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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