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莉向警局报案,说自己被强暴了。但在之后,她竟然又改口说这是谎言。一个被强暴的少女,为何不得不用“说谎”来保护自己?社会制度是否出了什么问题?

文|王晓丹(政治大学法律系教授)

献给等待被理解的受害者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受害了却找不到语言叙说,叙说了也无人相信。如果在破碎语言中所建构的真实,都欠缺对话,都背离真相,那么我们要怎么办?

说谎,竟成为一种策略

“她为什么说谎?”这是女主角玛莉身旁所有人的疑惑。

这则真实事件的报导小说一开始,十八岁的玛莉向警局报案,她说自己被强暴了,但之后在警局,她竟承认之前说谎。

这使她陷入心灵绝境:身旁关心她的两位前寄养妈妈、两个住宿社工、住宿的同龄夥伴、办案警察们,有的无奈、有的冷漠、有的生气,她打工失魂因而丢工作,差一点从桥上跳下。

读者阅读这个故事,一开始就知道玛莉确实被强暴了。

然而,客观证据欠缺也无专业办案细节,寄养妈妈状似好心暗示警察她过去希望“获得关注”的怪异举动,警察看似尽心办案却告诉她“如果妳测谎失败,我会把妳拘留起来”,这些加总之后,导致她为了摆脱这困境,只好“切换开关,压抑她无法处理的情感”,最后在警局陈述没有强暴这事。然后,超出十八岁女孩的预料,她收到了市政府控诉她诬告的传票,她不得不接受法律扶助律师的建议认罪协商,之后独自面对付不出的五百美元罚金。

这个令人震惊的故事,描绘出法律体系强大的力量——不只是有权力把人抓起来关、掠夺人的财产,还可以定义人的经历以及所作所为——法律命名的权力,将性侵害受害者,命名为恶意的诬告者。

十八岁女孩虽然得到了公共扶助社工资源与律师协助,却在过程中丧失自我定义的权力,成为警察、社工、寄养妈妈、律师、法官工作下被决定的角色。

她说谎,她的能动性

玛莉说谎的原因在这本报导小说中很清楚。

玛莉意识到,她在司法体制之前,只能任由有权力的人决定,她无法撼动这个封闭又充满偏见的系统。玛莉理解到,她的真话不断被曲解,在对话中不断指向她说谎,此时说真话已然无用。


图片|《难,置信》剧照

玛莉精疲力竭,她想逃离单向、高压、被决定的审讯环境。玛莉从小穿梭于社会福利系统,她学习到,对抗体制官僚所强加的标签有如缘木求鱼。于是,玛莉“同意”说谎了,“同意”成为被排除、被放弃、被说谎的人。

玛莉决定不在警局进行抵抗。

然而,她在每个受迫的环节,仍然以一己之力判断最佳利益;她在困境中依然不放弃与人连结的可能,期盼一个有机的对话;她不畏惧压力控告市政府,并当面要求警察道歉;她对于帮助其重建与世界关系的警探,写出感谢信函。这些都是读者在阅读这个故事时,必须要读到的受害者能动性。

二元对立的叙事模组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司法作为建构事实的权威机构,警询笔录常是出错的关键。警询对话的过程看似客观,却经常从上而下以刻板印象为基调,建构出不利于弱势者的事实。这其中,道德上的好心,竟然有可能掩盖着行动者的自我安慰,任由其偏见滋长,最后导致司法不公。

审讯者经常忘了,每一个个案都是不同的,因而误将不可放过的蛛丝马迹,当成无关紧要的细节;审讯者有时忽略了,受害者的叙事正是对抗偏见的行动,从而无法放下社会偏见,以保持解读的开放性;审讯者甚至将受审者抵抗偏见的努力,视作说谎的证据。

性侵害案件的误判,往往受到二元对立叙事模组的影响——受害者悲惨崩溃渴望拥抱/说谎者觉得自己惹上麻烦、受害者陈述前后一致/说谎者陈述多有破绽、受害者独立自主/说谎者希望得到注意、完美被害人/扮演被害人、说真话/说谎话——因为非此即彼的二择一,只要不像前者,就一定是后者,导致错误的真实发现。这些聚焦于受害者“真确性”的二元对立,往往在审讯者与相关人自我情绪/情感的涉入后(例如其养母无法与其有良好关系的挫败感),偏向模组的后一方,因而产生不公。那么,警询过程如何超越此种二元对立的意义建构?审讯者如何在体制里看见受害者?

没有人喜欢说谎

玛莉说谎了。

但是有谁在生活里从来不说谎呢?有许多人甚至习惯说谎——为了免除麻烦、为了减少事端、为了讨好他人、为了避开尴尬⋯⋯为了爱。

读者应该可以读出玛莉为什么说谎,因为这正是许多人会做的选择。希望这本书可以激起体制的反省声浪,小心翼翼看待每一个司法过程里的惯习性思维或行动,敏锐察觉其中不公不义的小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