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段感情,都是她主动离开。她潜意识里好像觉得,先说离开的人,就不用经历被丢下的痛苦。而这一切,其实与她童年记忆有关。

人生在世,总要有个家,有个栖息的地方,对某些人却是难触及的梦想。有天自以为应该长得够壮,孤傲地走出旧家,渴望寻找能真正接纳自己的地方。

就这样,这些年,离开了一个又一个亲密对象,如今还在流浪。回头才发现,原来自己仍扛着旧的家在身上。


图片|《摩登情爱》剧照

那是家青旅。我推开贴各式各样海报的玻璃门,橘黄色的墙壁沿着四周展开,左边挂着方正白底泛黄的图画,右边有几个蓝白色相间的冲浪板与成双成对的红绿色海滩鞋放在那,好像满心期待被旅人选上。原来是个小卖部,真是既奇怪又冲突的配搭。

一位年轻女孩站在柜台,友好地向我挥手,示意要我过去登记住房。原来她是在这换宿的小帮手,这城市只是她流浪旅程其中一站罢了。某天晚上,我坐在大厅滑着手机,她上前关心我在做什么、何时离开,后来我们聊得起劲,她拿了冰箱几瓶苹果酒,我们陪着彼此聊了通宵。

几个月前,她走出家乡,开始流浪。流浪前一晚,她与男友家人共进晚餐。在餐桌上,男友父母边夹菜边关心她的生活,男友在一旁与妹妹相处自在的模样,这真是个温馨团圆的家,她起先好开心能加入,日后将有这群人环绕着她;但没多久,心里却涌现一阵凄凉,好像这一切不该属于她一样。结束后她男友送她回家,她无预警地跟男友说要暂停两人的关系,留下男友与他不明所以的表情,着急问着她到底发生什么事。在那瞬间,路人继续从她身旁走过,她的泪就这么滑落;看着眼前如此完美体贴的男人,自己竟想离开他?她才是全世界最不懂发生什么事的人。

回到租屋处的路上,她脑中浮现几个曾交往对象。不知怎么搞的,每段感情,都是她主动离开。可能有个魔咒,让她爱没多久,终究觉得那些爱不适合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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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隔天订了火车票,就这样离开了台中,到现在。

这不是她第一次走出家。最早在五岁那年,是家自己崩坏,她被丢了出来。

记忆里温暖可靠的爸爸,在她五岁无预警宣布他在大陆有另个家。从那一年开始,妈妈发了疯似的在房里堆了各种会被大家认为是垃圾的东西;那些该被丢的东西,在她妈妈眼里却异常珍贵。她妈妈常说,东西就这样丢了,不好呢,如果它还有用呢?这番话好像也在讲自己,尽管被丢掉,还暗自希望自己仍有用一样。后来几年,妈妈长了满头白发,眼中只剩对人生的抱怨与哀伤,再也容不下年幼的她。真悲惨,她真在五岁那年,同时失去爸妈。

于是这女孩孤单的长大,她还留着股傲气,暗自告诉自己,有天我会离开,找到爱我疼我的地方。这个愿望,促成她第一次主动离家。上大学那年,她挺身离开那破损又衰败的旧家。她丢下的,除了妈妈的眼泪与麻木、爸爸的背叛与无情,以及被丢下的自己。决定不与家连络同时,她也成了失家的孩子。

之后那些年,她经历几段关系。共通点是,当感情越发稳定,有个熟悉的不安总在此时找上她。每当这样,她会问自己,真正的家该是合身也合心的,不会这样。当她意识到这件事,又会从关系中离开。就这样,她主动离开一个又一个的人,去一个又一个的地方,到现在还在流浪。

“我总找不到适合我的人。或许,我这辈子只适合流浪。”她看着喝完的酒杯,说着,笑散发种苦涩。

我好奇地问:“我听到妳有个很常出现的模式。我怎么觉得你的每任男友,好像都跟当年被丢下的妳一样?妳反覆这样,会不会妳想证明些什么?像是,妳可以一再把别人丢掉?”

佛洛伊德曾提过“强迫性重复”的想法,孩子会把最喜欢的玩具从床上丢出去,再哭闹地把它拿回来,持续重复这过程。原因是妈妈时不时离开,孩子无法控制,于是孩子把玩具当成妈妈的替代品。每当孩子丢出玩具时,是由他在主导,让孩子将不能控制的创伤,变成自己能控制的,提升了掌控感。

我猜她不断失家的原因是当年被父亲丢下,身为孩子是相当无助的经验,让她决心掌控过去被丢下的恐惧与无助;就好像把现在的自己,跟当年被爸爸丢掉的小女孩,在一个想像的竞技场,她透过主导关系的去向,想超越当年被丢下的无助与恐惧,也就是后来的离开,是由她掌控的,不是被丢出来的,这样一来,就再也不会移动到被遗弃的位置;只是没想到自己却成为爸爸的翻版,让爱着她的人都体验到她幼时震惊不已的感受。


图片|《那时候,我只剩下勇敢》剧照

她回应我:“这么说,好像说中了那么一点。我恨他,但不晓得为什么,我真的活得好像他。那年后,我总觉得我好像失去了什么”

我说:“除了失去父亲的爱,我猜你当年也失去对关系的信任感。妳以为妳恨妳爸,妳的行为却似乎在认同他。我猜妳用这重复的模式在掩饰内在某些不安,像是,避免再经历被丢下的无助。”我有点犹豫继续说:“但妳有没有注意到,这样,妳反而让自己持续体验当年的创伤,到现在快三十年,仍活得像孤儿一样”

她生气又激动地回应我:“这样说起来,我还是深受当年我爸的影响吗?我妈一辈子活在他背叛的阴影下,可悲至极;我以为我跟我妈不一样,她就这样接受这一切,还暗自期盼着他会回家,我不想像她一样卑微。”她深呼吸一口气,继续说:“但他为什么要摧毁我原本相信的世界?我不想冒险把自己交出去,如果我再爱人,失去怎么办?”说着,她的泪就这样流下来。原来生气的背后是好大的悲伤。

我沈默了几秒,缓缓地告诉她:“我了解那种失去的痛,真的很难再承受。但我想说,受伤不是我们的错,但身为成人的我们,有责任为过去的伤,做些什么。虽然跟你认识时间不多,但我不舍你一直离开可能会爱你的人,让美好的妳反覆成了失家的人”

她眼眶泛泪,告诉我:“其实我不喜欢这样,我好痛苦,但我不知道如何停止这一切伤害”

重复体验创伤,本质上是为了疗愈。人想把自己当年无法控制的,转成能控制的;在重复之中,对痛苦的耐受度会更高,也是她渴望超越当年创伤,变得更强大的努力。她现在成为关系中的主导者,只是每当她无情地结束一段关系,尽管感觉有力量,事实上在选择无情的同时,内在又再次经历当年被遗弃的痛苦。

人生就是不断经历重复的过程。童年经历痛苦,会重复痛苦;但接手幸福,也会重复幸福。

疗愈,除了用某些补偿方式来克服当年的无助,或许改变钥匙在那篇阴影之中。若能鼓起勇气进入当年的伤痛,开放自己,去经历当年孩子被丢下的无助与悲伤,以及利用现在成年的丰富资源,来拥抱与疗愈当年的自己,不把爸妈的婚姻问题扛在自己身上,也勇敢相信自己能被爱与去接受爱,才能真正走向新版本的故事。


图片|来源

我对他说:“如果要走出创伤,要先去了解,你用这方式,似乎要不到你真正要的东西。还有,这不是你的错”

她悲伤地说:“我好难完全相信,这与我无关。他以前每天都在电话里亲口说爱我的,怎么可以就这样狠心离开。我总有个非理性的想法是,是不是我不好,他其实不爱我,他才不留下⋯⋯”

我回应:“我无法知道他爱不爱你。但,对一个五岁女孩期待她要掌控父亲爱谁选谁,任何人都会觉得不公平吧,”看着她深思,我继续说:“或许妳这趟流浪,该找的是自己;要疗愈,妳不该只是执着地找回关系的控制权,更重要的是放下被爸爸丢弃的羞耻,那真不是妳的错;妳没被该爱你的人好好爱着,陪着妳长大,这个伤痛,一定很深;这样一路成长,还要佯装坚强,我猜一定既辛苦又寂寞。”

她眼泪哗啦哗啦地流了下来,遮着脸的手,无法掩饰住背后那份巨大的悲伤。但我猜,那份悲伤中,或许她接触到那陈旧的伤,也遇见了当年被爸爸丢下、被妈妈长年忽视的小女孩。

“你可以一辈子被创伤拖着,但你也可以选择看见,经历这一切的仍你能走到现在,是多么勇敢。”说完,我拍了拍她的肩。

她后来告诉我,边哭,似乎也理解到这些年离开好多爱他的人,就好像在惩罚自己一样,这样对自己真不公平。原来那些眼泪里面,也有对自己的心疼与抱歉。

停止伤痛,就先接受吧。也许你我有天能懂,成长,不是想摆脱创伤,活成另个样子的自己,自以为控制了当年的无助,才是成长与强大;我反而认为成长,是带着力量,进入份伤痛中,去接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去接受自己并非全能的,某些事自己无法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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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面对某些重要关系,最终可能失去,再努力爱着都无法保证对方要不要离开,但身为成人的你,与孩子相当不同的是,尽管知道可能失去,但你仍能在当下选择勇敢去爱,也相信自己有足够力量能承受得住,于是失去时,能抱着痛苦承受这份暂时来的黑暗,甚至感激爱得问心无愧的自己,不会再丢下自己,这是你能给自己的保证。

尽管重要他人如何对待你,相信你仍是能爱的,也是能被爱的,是你最该留给自己的权力,也是你与身俱来的本质,你当然是有价值的,这是任何人都带不走的,除非你自己放弃这份权力。

那晚最后,他告诉我累了,要不要上去睡了。我告诉他,我想再一会,灯我关。

我转头看着她笑着挥手,准备上楼。在那疲惫红肿的眼睛里,有某种正在萌芽的坚定。她缓缓地走上那陈旧的木质地的楼梯,每走一步还伴随着嘎兹的声音。这老旧楼梯看起来脆弱,却能把疲惫的人安稳送进温暖的房,送进梦乡,于是旅人睡饱了,明早又能迎接太阳与新的希望。

我也准备上楼。我要关灯前,看着前面的小卖部。

心想着,或许他妈妈扛着创伤一辈子,永远活在被丢弃无助与哀伤。但她可能很幸运的,这一趟流浪,拾回了自己,以至于带着自己的完整,再度走进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