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湾的工作经历,让移工 Maizidah Salas 反思人权,也开始帮助更多移工们。


图/ One-Forty 提供

在 One-Forty,我们提供语言与技能课程,帮助在台湾工作的移工能尽快熟悉和适应异乡的生活,让语言和文化隔阂,不会成为他们在异乡工作的阻碍。但你知道吗?在印尼,也有一个组织叫“移工村”(The Village of Migrant Workers),透过各式课程和活动,帮助在海外待了六年、九年的移工,重新适应回到印尼的生活,并协助社区中因为父母出国工作而缺乏照护的小孩。

One-Forty 和移工村,就像是两张安全网,一个在台湾,一个在印尼,温柔的接住了移工,帮助他们解决在跨国工作旅程中可能遇到的困难处境。但不同的是,One-Forty 成立的初衷是拿自己的幸运做一点什么,而移工村的建立,则是移工用自己不幸的经验,试图阻止更多的不幸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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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动移工村的幕后灵魂人物,是 Maizidah Salas,一位也曾经在海外工作八年的印尼女性。就在 2018 年,她获得了美国国务院颁发的“打击人口贩运英雄奖”的殊荣。如果你知道,在台湾长期关注外籍渔工权益的李丽华女士,也在 2017 年获得这个每年只有八个名额的“英雄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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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年的夏天,当 One-Forty 团队再一次踏上印尼,我们特别去拜访这位创建移工村的英雄。搭了将近六小时的火车,再坐三个小时的车,穿梭在颠簸蜿蜒山路,我们终于抵达位在中爪哇山间的 Wonosobo 这座小镇,见到了 Salas 本人。

一见面,就出乎我们的意料,Salas 以中文和我们问候。原来,在她八年的海外工作旅程中,台湾就占了五年,正也是这五年在台湾的经验,开启了她对于移工人权的反思和关注,甚至成立组织,然而在过去的报导中,Salas 却从未特别提起自己在台湾工作的这段经历。当晚,坐在 Salas 家的客厅,我们聊起了她在台湾的经历。将近二十年前在台湾工作的故事,在 Salas 的描述下,显得云淡风轻,但好几个几乎是人性最黑暗面的故事片段,让 Salas 和现场的我们,在说着、听着的时候,都泛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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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段在台湾发生的故事,我们可以把它写出来,让更多人知道吗?”道别之前,我们问了 Salas,而她说,“没有问题啊。但是我希望在写的时候,不是要说台湾人很不好,因为我知道不是所有台湾人都是不好的,台湾还是有很多很好的人。我觉得,我不是那种很有智慧或有力量的人,我只是有这些很不好的经验。分享出来,希望让其他可能会跟我有一样遭遇的人知道。”

为了独自扶养孩子,只能选择出国工作这条路

我 18 岁的时候,跟第一个老公生了一个儿子。这个老公是我高中的学长,我高中的时候被他性侵害。在乡下发生这种事,父母会要求他一定要负责,所以我就跟那个人结婚。结婚之后,他每天都打我,怀孕期间,他也消失,不知道跑去哪里。那时候我一度想要自杀,但还好我那时候没有真的那样做。小孩出生之后,我去韩国工作来赚钱养我的儿子。我去韩国六个月后,我跟我的姐姐讲电话,我姐姐说她有我老公的消息,她说:“你的老公跟你离婚了,他有新的女友,那个女生也怀孕了。”我觉得这样也好,因为就不会再有人打我。

1998 年我在韩国工作的时候遇到金融风暴,我的公司倒了,所以我又再换一个工作,然后公司也倒了,总共换了三个公司,三个都倒了。那时候我没有工作,也没有薪水,就变成逃跑的移工,两个月就被抓了。但是,我去韩国工作的仲介费是跟别人借的,所以我回印尼的时候,根本没有办法还。所以我就再去台湾工作。

在台湾每天工作 21 小时,老板说:“这是工作的地方,不是让你生活的地方。”

到台湾之后,我的第一个老板很不好。我的工作契约是照顾一个阿嬷,但是到了台湾才发现,根本没有阿嬷,只有八个老板。我的工作从早上四点到凌晨一点,我从来没有拿到薪水,也没有放假。

我的老板是开餐厅的。每天早上我要做 24 公斤的高丽菜沙拉,然后洗猪肠、煮猪肠。我是穆斯林,第一次洗的时候,我真的一直干呕,脑袋中一直有这个画面,也吃不下任何东西。我要帮忙老板的餐厅,也要帮全家的人煮饭、洗衣服、烫衣服,我总共要照顾八个人。

我的老板娘在家装监视器,每天都在看我是不是偷懒。每天晚上两点,我会回到我房间,做五到十分钟的礼拜,他就会跑进来说:“不行,这里是工作的地方,不是让你生活的地方,你的神在印尼,不在这里。”每天早上,我开始工作的时候,她就会把我的房间锁起来,怕我跑进去拜拜,所以我拜拜都在厕所。

这样的状况总共四个月。有一天,老板的儿子在喝水,水喝完了,叫我帮忙倒水。老板娘在旁边看到觉得很不高兴,她可能怕她的儿子会喜欢我,所以她打电话给我的仲介说了一些事之后,仲介来跟我说一些很难听的话,然后帮我换了下一个老板。

我在台湾的第二个老板,是一对夫妻,他们人真的非常好。老板娘会买手机、新衣服给我,她说,台湾有很多印尼人,如果我工作做完就可以去找这些朋友,或是把朋友带来家里一起唱卡拉 OK、烤肉也可以。他们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

但是我在那边只有两个月。因为有一天下午四点多,我的老板娘突然提早回到家,她很难过的哭,问我为什么要回印尼了。我也吓到,我想说我还没要回家啊,后来仲介来了,仲介说这个雇主不能请我,因为我跟前一个雇主的契约还没有结束,我一定要回印尼。我的雇主听到就哭了,因为她真的很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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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跑,是唯一的路

从第二个老板家离开要去仲介公司的时候,那个男仲介就把车停在路边,对我做一些不好的事。他想要跟我睡觉,我拒绝他,他很生气,就打我,把我推到墙壁去撞,吐我口水。因为我那个老板的家是在山上,我要跑,也不知道跑去哪里,我身上也没有钱,不知道可以去哪里。我在第一个和第二个老板工作的薪水一块钱都没有拿到,全部都在仲介那里。

后来,仲介带我回去,要我签一个“我已经做完”的表单,叫我勾选“我想要回家”这个原因。可是我不是啊,我还不想回去,因为我还没有满三年,也都还没赚到钱。其中有一个人比较好的仲介,他说会再帮我找找看有没有好的老板,叫我先回印尼休息。可是我不相信他们了,所以要回印尼的前一天,我从仲介那里跑掉。我跑掉的时候身上没有钱,一块钱都没有,没有带衣服,没有带护照,什么都没有。

从仲介那边跑走之后,我一开始慢慢走,后来就用跑的。后来我因为很害怕,怕仲介来抓我,也怕警察来抓我。后来我拦了一台计程车,打给印尼的朋友,朋友叫我去桃园找他,所以我跟司机说,我要去桃园。可是到了桃园,我又改变心意,打电话给另外一个朋友,另外一个朋友又在不一样的地方,在三峡。我因为真的太紧张,一下要去那里、一下去这里,后来因为真的太久,计程车司机问我,你为什么哭、你到底要去哪里?

我说,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从晚上七点到十二点,我都在计程车上。这个计程车司机人真的很好,他还带我去买新衣服。最后我到朋友家已经晚上 12 点了,我问计程车司机多少钱,我记得我应该要给 1200 台币,但是司机说 400 块就好,所以我朋友就先帮我付这四百块台币。

刚逃跑的时候,我没有工作、没有钱,也没有地方住。我遇到一个泰国人,他说,你如果想要有地方睡,那你跟我睡。这对我们来说,是最不好的、最羞辱的。我有三天就是这样度过。但是我真的受不了了,三天后我就离开,然后睡在田里。因为我没有钱,所以我远远看到那个台湾的百货公司,百货公司里面不是都会有给客人试吃的吗。我真的太饿了,每一个都去试吃。

后来我碰到其他印尼人,那个印尼人帮我,找到一个在工厂工作。从那之后,我就比较好了,有工作有薪水。我也跟朋友租了一个房子。我问我的朋友,可不可以把我们这个房子,让其他落跑的印尼朋友可以来住,我不希望他们跟我之前那样一样。所以那个时候,我一边工作,一边帮一些逃跑的朋友,让他们有地方住,有东西吃。那时候我的薪水是两万九,有一个月我没有休息,还可以赚三万四。

但最后我还是被抓了。那个时候在我们的公寓里,有一个朋友接到电话说想要给他工作,工作是照顾小孩,一个月两万二的薪水,然后休息两次。那时候我就送我的朋友去火车站,结果那个打电话来的雇主其实就是警察。所以我就被抓了,没有办法。我总共在台湾待了四年七个月。

被抓之后,我在新庄那边关了 16 天。在那边的警察人很好,我觉得比我以前待在印尼仲介那时候还舒服。在新庄的时候,我还会主动帮忙打扫、做事,警察都很喜欢我啦。他们知道我是穆斯林,不吃猪肉,所以会帮我准备牛肉、鸡腿、海鲜的,如果是吃泡面,也会帮我看,给我没有猪肉的。最后一天我要回印尼的时候,警察还跟我开玩笑说:“Salas 你就不要回家好了,这样以后就没有人帮忙我们打扫了。”

用自己不幸的经验,来帮助其他移工

回到印尼,我在雅加达读完大学,也认识了我现在的老公,我老公以前也在台湾工作六年。我们开始做一些事情帮忙以前当过移工的人,也分享我们在国外工作的经验给印尼人,如果有朋友还是要出国工作的话,至少他们会比较知道该做的、不该做的。我跟老公都曾经是逃跑的外劳,我们也知道逃跑不好,回印尼做这样的工作,就是希望其他印尼人不要有我们这样的遭遇。

这个移工村,目前已经累积有 21 个小组,一个村会有一个小组,一个小组大概 25 人。我们有一个网路的群组,平常会在那边分享资讯,每个小组大概也都会每个月聚会一次。除了帮助在国外有问题的移工之外,我们也会帮助那些回到印尼之后有问题的移工,很多这些去当移工的人,财务知识不够,所以真的是需要学习。如果可以跟 One-Forty 一起合作,也很好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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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工在国外工作那么多年,回到印尼,会遇到第一个就是钱的管理。他们有钱,但是不知道怎么管理、不会规划。譬如他们会说想盖个房子、弄很漂亮的房子,买一些很厉害的东西,然后就没钱了。在国外赚的钱很快就没了。可能回来第一年房子盖得很漂亮,但是过了四五年,别的邻居回来盖得更漂亮。但是他们现在会慢慢改变,把这些钱用到孩子的教育。

我们会跟移工分享,要出国之前,就是要先想清楚目标是什么。譬如说,去台湾之前想要赚钱回来开一个店,那去到台湾就要一直记得这个目标,因为很多人去国外工作,一领到薪水就去逛街买一些不需要的东西。所以真的要好好管理钱,那回来才有办法完成原本的目标。然后在印尼的家庭,也应该要支持那个出国工作的人。像我们这边有个案例就是:老公叫老婆把在国外工作的钱寄回来,他要买地,结果不是,是买新老婆。

我家这边现在也盖了一个 play group,村子里有二十多个小孩,平常就会过来这边一起玩。这些小朋友的妈妈几乎都在国外工作、爸爸也在外地工作,他们平常就跟着其他亲戚生活,但亲戚其实也都忙自己的事,根本没有办法顾这些小朋友。这些小朋友几乎都有手机,我就在这边装了一个免费的 wifi 吸引他们过来。很多时候小朋友乱跑,家里可能都找不到,但是现在有 wifi,小孩几乎都会来这里,不会乱跑,家里要找人就来这里找。大家都在这里的话,附近的人也都会看,小孩就不会做一些有的没的、学坏了。有网路也很方便,让小朋友可以跟在国外的妈妈联络、视讯。

没有人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就像我以前以为出国去韩国、去台湾工作,可以赚很多钱回来,结果完全相反。但也没有想过,我现在可以去美国、新加坡、香港,很多地方分享我的经验。我觉得,我不是那种很有智慧或有力量的人,我只是有这些很不好的经验。分享出来,我希望让其他可能会跟我有一样遭遇的人知道。我也相信,帮助很多人,就会得到很多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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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台湾,你会想到什么?”让台湾成为移工人生中一趟美好的旅程

每一年,有将近三万名来自东南亚的移工,离开家乡,来到台湾这个异乡展开六年、九年的生活。但是,绝大多数移工刚到台湾时,往往因为语言文化的不熟悉,而无法适应台湾的生活、在工作上遭遇挫折,甚至受到社会上的歧视。

成立四年多来,超过五百位的东南亚移工加入 One-Forty 移工人生学校。当他们在台湾工作期间,除了学习知识技能外,能因为在课堂上认识的志工和助教,认识到台湾社会、台湾人友善的一面,也能认识其他同在台湾工作的印尼人,获得一个能相互激励、成长的社群。当他们回到家乡后,能因共同的台湾经验相聚,并成为彼此在移工旅途上的重要支持夥伴。

One-Forty 不只是一所座落在台湾的移工学校,提供移工知识技能课程,让他们能打破海外工作的恶性循环,我们也相信,这种形式的互动与交流,是一种务实的国民外交,能让每年三万名来自东南亚各国的移工,对台湾这趟海外旅程留下好的印象,带走好的评价。在下一个五年、十年,我们也将持续创造台湾社会和东南亚移工彼此之间正向的互动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