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妇女庇护安置大会现场,专访励馨基金会执行长纪惠容,谈这个时代应该关注的性别议程:男性解放、性别暴力受害者培力、堕胎公投。

纪姐有许多身分。

她是励馨基金会执行长,带领励馨从中途之家与反雏妓运动起始,深化关怀至性别暴力的各个难解面向,女性的、同志的、男性的性暴力个案承接;她是全球妇女安置网络(Global Network of Women’s Shelters, GNWS)主席,兼任全球妇女安置基金会(GNWS Foundation)董事长,于 2019 年,筹办第四届世界妇女庇护安置大会在亚洲,就在台湾。

社运记者出身,纪姐留有嗅闻议题的敏锐,亦曾当过音乐老师,主张透过艺术达到倡议目的,她理性与感性兼具,告诉我,“励馨基金会,是持续回应着时代需要,越困难的越往哪里去。”

纪姐有许多身分,而她最钟爱的,或许还是作为一个助人工作者,持续站上前线,倡议、行动、为信念奋斗。

“其实我相信,台湾可以跟世界媲美”

第四届世界妇女庇护安置大会拉到亚洲举办,热情的高雄,迎接来自 100 个国家,超过 1,400 位倡议者齐聚一堂,因为一个共同目的与关怀——终止性别暴力。

性别暴力不是单点问题,而是全球现象。纪姐说,第四届活动原本该在澳洲,过程因为澳洲找资源困难,台湾就承担下来,说我们来办,不如第四届就办在亚洲。

前三届安置大会皆在欧美举办,加拿大埃德蒙顿、美国华盛顿特区、荷兰海牙,接着来到台湾,有其代表意义。“在亚洲,台湾是很重要的性别节点,台湾的社会福利,不输给世界。”

纪姐说来,脸上有骄傲神情,台湾于 2019 年通过同性婚姻合法化,亚洲首例,引来国际关注,也在亚洲掀起讨论的涟漪效应。台湾的家暴法更于 1995 年提出草案,1998 年完成三读,1999 年,全面实行民事保护令制度,为亚洲第一个实行家暴法的国家。

“其实我相信,台湾可以跟世界媲美。”是媲美,也是互换经验,第四届主题是 Impact • Solidarity,团结才有影响力。讲的也是活动筹备过程,公部门与 NGO 协力,卫福部出人也出力,也有来自 FB, Uber, Airbnb 等企业的总部直接支持。solidarity,是纪姐口上不停挂着的事。团结力量大,不只是一句口号,而该是很实际的行动。

女人迷担任大会协力媒体,看纪姐在现场,四处奔走,参与记者会,我们问她累吗,她眼神发亮,说怎么会,兴奋都来不及,“我们需要策略与实作方法,我们需要讨论与经验共享,一个人做不到的事情,必须一群人一起来;结构性的问题,就往结构深处解决。”

于是在安置大会活动现场,一个议题抛出来,有来自荷兰、菲律宾、新加坡、刚果、加拿大、印度、台湾...的声音,有各地的文化脉络与实作应用,摊开难处,共同解决,我在现场看到多元共融本该如此发生。

台湾能够作为一个开放的平台,孕育这些声音发生。

松开性别框架,我们可以活得更快乐

大会活动现场,也可见男性面孔。

我跟纪姐聊,谈到性别暴力(gender-based violence),男性很容易认为性别运动对自己怀有天生敌意,怀疑自己因为性别因素而有原罪,因此选择躲开,或认为性别议题与自己无关。

纪姐摇头说,当我们谈松绑性别框架,不只为了女性,也是为了男性,“男孩长期被教育,你不能哭,你必须压抑,所以遇到挫败,你拳头就直接出去了。”纪惠容说,情感教育的重要在这里,告诉孩子,你可以展现脆弱,你不只有一种男性特质可以展现。

纪惠容的话,有很深同理,“如果人们知道自己可以阳光,也可以阴柔,会活得更快乐。”

快乐,松绑性别框架,为的是成为自己,感受快乐。

有感于情感教育的缺乏,以及男性刻板印象的循环复制,励馨于 2018 年,协助成立以男性为主体的倡议组织“台湾男性协会”,赞助初期资金,并由励馨同仁担任秘书长,“我特别期待未来男性协会可以独立出去,由男性自主参与这件事,由男人来说自己,而不只是由女性支持与倡议。”

由男性说出自身故事,多元各异的,谁也不必再争做英雄,性别解放的下一步,会是男性解放,拆解压迫的性别结构,松动僵化的性别角色,当女性走出自己的路途之际,男性也需要长出自己的力量。

这或许就是性别运动的下一个战场。

真正的复原,是找回了自己的人生

我们谈男性解放,也谈性别暴力受害者的支持与培力网络。

真正的复原,不仅只是让受害者受保护与感觉安全,也是帮助受害者在培力(empower)以后,重新找回主体与想要的身分——受害者也想有“受害者”以外的其他身分。

真正的复原,是他们找回自己的人生。

励馨透过戏剧治疗,鼓舞遭遇性别暴力的当事人找回自己的“声音”,实质的与心理的,继而建构从受害者,到幸存者,再到倡议者的自我认同。纪姐特别强调,“我们不该成为受害者的代言人,受害者必须为自己说话。”

为自己说话,也有阶段之别,从解离与失语,再到寻回发话能量,“说的方式有很多种,有的个案写书,有的参加剧团,在戏剧治疗的过程中,你看见很多人本来肢体很畏缩,你看见那是一个被侵害/伤害过的身体,而到后来,他们怎么透过与身体重新连结,找到自由。”

励馨不急,慢且温柔地进行。

结合艺术做倡议,掀起社会的集体关注,也并不是近期个案,而是纪姐一路走来的实践与关怀,与她早年学音乐有关,“我一直觉得艺术该有更大影响力。”

早年励馨推动反雏妓运动,便与蔡瑞月舞蹈团结合,各地巡演,从表演殿堂,到街头现场,面向大众说话。1995 年,《城市少女歷险记》在台北市美术馆馆前广场演出,搭上鹰架,地面散了约十卡車的砂,七名女舞者一名男舞者,在鹰架上舞动,演出痛苦,演出暴力,演出死亡。

即便现在看来,都很前卫。

社会运动作为一种长期抗战,艺术作为一种倡议手段,很温柔,很个人,并且很有效——当我们谈议题与结构,也不忘那背后,实际上,是一个个真实受难的人。

把堕胎等同杀婴,是对女性最大的丑化

会议间访谈,我们把近几年性别的 agenda 一一摊开,纪姐也不避讳谈堕胎公投的争议。

“在励馨来讲,我们肯定是反对的。孩子与母亲互为主体,我们要做的不是把终止怀孕这条路关掉,而是要保留选择的机会。”她又补了一句,“妇女的身体,又怎么会是公投决定?很多公投的人,连生都不能生。”

八周法案,又被称作心跳法案,舆论风向,将选择终止怀胎的妇女,视为“草率”、“未经思考”与“不负责任”的刽子手。

纪惠容说在励馨,她看过太多怀胎妇女的挣扎,或许是小妈妈,或许是强暴后的非预期怀孕,她指出把堕胎等同杀婴很粗暴,并且是对女性最大的丑化,“每位母亲怀孕的时候,都有很多的挣扎。如果评量所有条件,没有能力,没有意愿,并不适合,她应该要有选择权利。”

“心跳法案这个名字,是把解释权让给了反对方。”纪惠容补充,若从妇女角度来看,发现怀孕时可能已经早就超过八周;在医学上,八周内亦无法做羊膜穿刺等胎儿检查,不符产妇优先原则;如果将终止怀孕的选择等同个人的草率,更是忽略产妇主体,不顾其先天与后天条件。

纪姐说得很坦白,自己曾接到教会朋友说,如果励馨支持什么议题,就不捐款给你们了,同志与堕胎皆如是,她笑着说,“我是基督徒,我们做事的本质是爱,能做的就是耐心沟通。我相信这能够并行,并不冲突。”

她说,不要看到弟兄受苦,就说反对他,而是要支持他。对不对,她露出招牌笑容。

那个力量本来就在你身上,你只需要找回来

纪姐做性别运动,一路走来,将近三十年。运动有其甘美,自然也有其伤害,毕竟是长时间的与恶意、伤害、暴力面对面。

她说自己信主,特别相信,“上帝给每个人都是荣美的形象,理当反映他的荣美。每个人身上都有,本来就在每个人身上,需要的不过是找回来。”

运动比气长,问她有没有什么建议,想给踏上这条路的后辈与同伴,“最重要的是信念。”她想了想后说,“你会从被服务的对象身上,得到很大的力量;而当你看到社会转变的时候,那个回馈是很大的。”

可能那画面是这样的,曾经以为,只有自己孤身一人,拎着烛火向黑暗照去,而后蓦然回首,发现身旁身后,皆有火光,已经灿亮,才也发现,原来已经走得这么远了。

纪姐,就是那很早很早,就拎起火把的那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