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记忆以来,我们曾经看过男性公开为了自己的性别暴力行为道歉吗?答案是空白的,场景是欠缺的,于是伊芙带来了新的作品《道歉》。

采访伊芙·恩斯勒 (Eve Ensler) 过两天,心情仍激动。

《阴道独白》写于 1996 年,拿下东尼奖,翻译成 48 种语言,在 140 个国家与地区演出,珍芳达、欧普拉皆曾出演,该剧更获纽约时报评为过去十年引起重大影响的政治剧场——女性的身体一直被视为争夺战场,而伊芙鼓励我们回头看,身体自有力量,不要怕它,阴道是生命核心,一切从这里开始,难道不值得好好感谢吗?

而后她创立 V-Day,推动终止对女性施暴的全球运动,并引领十亿人起义 (One Billion Rising) 运动,每三个女性即有一个遭受性别暴力威胁,若是换算,即是十亿人。她说得明白且动人,性别暴力不是女性议题,而是人权议题。

而今年,她带来新的作品,《道歉》,一本书,一个真诚的提问,有记忆以来,我们曾经看过男性公开为了自己的性别暴力行为道歉吗?答案是空白的,场景是欠缺的,于是她以父亲之名书写,一个迟来的,未曾等到的,返还责任的道歉。

道歉,或许是这时代需要的,新的运动。终止暴力,从担责开始。我们不该再要求受害者原谅,而是该让施暴者学会道歉。

我听得很仔细,一边起了鸡皮疙瘩,想着,这或许是这时代,我们非常需要的性别运动策略。

幸存者等待的道歉

“我摧毁了妳对家庭的概念。我强迫妳背叛妳的母亲。妳活在永恒的自我仇恨与罪恶感之中。妳没有说‘好’……妳才五岁,我已经五十二岁了。妳没有主权。我利用妳、虐待妳。在我成长的时代,男人必须控制并隐藏自己的情绪。他们从不道歉。伊芙,我对不起妳。让我变得脆弱,让我成为一位父亲。”——《道歉》

《道歉》,写性侵,发生在家内的核爆;写性侵事后,关系的错乱、复原的漫长与自己的遗失;写性侵背后,父亲的过去,女儿的未来。我和伊芙说,阅读《道歉》一书的过程,我读得很痛苦,可是同时间,很奇异地,也感觉解脱。

我清楚看见,一个父亲是如何性侵自己的女儿的。一个男孩是如何长成父亲的。一个女孩是如何错过自己的。

伊芙刻意地,用极细工笔,还原施暴现场。那一年她五岁,父亲靠近床榻,手伸入她;长成少女,她历经父亲魔鬼式施暴,她逃开他、又想向他证明、她纠结,接着她抽离自己,她一直在学,怎么在受过伤害后,还能成为一个有爱,可以爱的人。

“作为性侵幸存者,我一直在等待父亲的道歉。他过世了,但他没有道歉。”

伊芙说,幸存者想听到一声道歉,想要施暴者可以承认,这件事情千真万确,于是幸存者会知道,不是我多想,不是我发疯,不是我反应过度,我经历的事情是真的,并且,有人愿为这件事情担起应尽责任,我是没有责任的。

“我参与终止性别暴力运动很多年,我们呼吁男性参与,我们打破沉默,我们建设庇护所,呼救电话...可是,我从来没有看过一个男人,曾为自己的性别暴力道歉。我开始思考,道歉的含义是什么?”

道歉需要练习,需要范本,需要步骤,需要时间。

于是有了《道歉》。

她用父亲视角书写,承认事件存在,探挖背后意图,并且松口道歉,返还责任。于是我们看到,一个男人的道歉,公开的,脆弱的,真实的;于是我们看到,通过道歉,如果愿意改变,事件不必一再重演。

道歉,直指一条性侵后的路径。

幸存者理解施暴者的程度,都更胜过理解自己

“有时候回想,我不知道谁写了这本书。”伊芙回想,“许多时候,性侵幸存者理解自己的施暴者的程度,都更胜过理解自己。”

很残酷,那是幸存者的生存策略,必须认得,必须熟记——他夜里走进的脚步声,他动怒前一刻的神情,他贬低时使用的语言,他的呼吸,他的不语,他的肢体,“施暴者介入你的身体,强暴你,骚扰你,占据你,骚扰你,打你,他也进入了你 (he enters you) 。”

也很残忍,这一切都太清楚了。“写书的过程,我很痛苦,可是对我来说很必须,我要允许我父亲,我要用他的声音、他的方法来写,因为我想听到。”

伊芙说,自己在成长阶段,花了很大的力气,不想再做一个身心受创的人,可是自己的父亲始终存在,实质的与意义的,透过书写,她想把权力还给自己。

“书写《道歉》之前,我的父亲对我而言是个怪兽,书写以后,他成为一个道歉者;书写之前,他是个让人惧怕的对象 (terrifying entity) ,书写之后,在我心中,他成为一个心碎的男孩 (broken boy) 。”

她强调,解释不等同于辩护 (explaination is not as same as justificatiion) ,这很重要,不能弄混,她并且诚实地说,“透过书写,他失去在我身上的能动性,他失去了对我的掌控,他终于离开了。”

这个离开,来自我们有能力改变施暴者之于我们的关系,改变主词,不是“我被强暴”,而是“他强暴了我。”

写下这本书,她改变了在她身上发生的事,也理解了父亲的过去。

我们崇拜男孩,但我们并不爱他

“当我尝试理解我父亲的过去,我看见一个受伤的男孩,一个被父权社会伤害的男孩。”

父亲并不是生来即是怪兽,任何一个施暴者或许都是如此。

写这本书最艰难的部分,是她感受得到父亲的痛苦、失落、愤怒、无助,她的爸爸,是家中最后一个小孩,集家族宠爱与期待。他是一个不被允许软弱的男孩,一个不该有好奇的男孩,一个不能流泪的男孩。他已经被期待了,要长成一个男孩的样子。

“我发现,男孩是在被崇拜 (adore) 的情景中长大的,我们期待男孩全知,我们倾慕男孩,但我们并不真正爱他。我们在他们身上投射了心目中的理想,于是不让他们成为原本的样子,间接地,我们夺走了他们的人性。”

对男孩来说,成长的过程,习得的是要藏起自己,他不断制造了自己身上的阴影 (shadow man) ,这样的阴影,他长大以后,带入了自己的家庭,制造了下一个阴影的轮回。

“我本来觉得我的父亲,根本不值得我理解,也并不值得我原谅。书写以后,我越来越看见,父权社会对于男性非常有害。”

伊芙的爸爸曾告诉她,“若是道歉,我就成为男性阵营的叛徒。这代表,我知道这件事情是不对的。”

于是只好否认,只好假装,伊芙停顿了一下,“可是,我相信,任何一个做出暴力行为的人,从来也不会从歉疚感中逃脱。如果不解决,会造成更多暴力。”

是不是这样,一个伤害别人的人,肯定也制造了自己身上的黑暗。

下篇:专访 Eve Ensler:“我们的社会不停告诉幸存者,你要试着原谅,这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