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何式凝:“我们对警察的信任已经没有了。香港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但我相信有一天,香港会好起来。”

社运现场的性暴力,从来不好谈。8 月 28 日,香港举行 #Protest too 集会,千人上街,说出在反送中现场遭遇到的警方暴力经验。很多人说,终于性别议题在香港有了自己的大型集会。但是,在性暴力被看见的背后,是不是也有其限制?

我们专访香港教授何式凝,谈她自己经历天水围事件后的心情 [1]、以及她所见的社运性别观察。

性暴力与一般暴力的不同:杀死你的,是羞耻感

反送中至今数月有余,出现许多关于警方施行性暴力的报导。也因难以查证,往往被反驳说词不一、 甚至被断言为“假新闻”。

“我们现存的法例,没办法保障市民的身体免于性暴力伤害的自由。在香港,有平等机会委员会处理性骚扰,但他们很多时候的结果,都是和解,大家只是在面谈、和解,真正进到法庭的很少。”

“而如果施暴者是警方, 更是困难重重。香港警察,现在是一个无能政府的政治工具,他们被给予权力以暴制暴。性骚扰在这个大环境之下,几乎没有被警方重视的理由。”

并且,性暴力和一般暴力不同之处在于,它不只是身体的伤害,还因为逾越身体界线,带来强烈的“羞耻”感。

我们很怕别人对我们的身体、最私人的领域侵犯,这会令我们对自己失去信心。这也让性受害者相较于一般受暴者,更不敢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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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意志,容易受到性羞耻摧毁。”

再来,即使鼓起勇气想说话,“要成为 perfect victim,太难了。首先,你要懂得回应所有问题。你还要懂法律,最好,你还要很会写文章。有些大学老师朋友,都觉得‘我已经又会写又会讲,但我还给这么多人怀疑,那么一个人他不会写、不懂答,法律漏洞指不清楚,人家会不会更容易觉得,他们说谎?’”

性别观察:Do we really care about 性骚扰?

而在这场运动中,性暴力议题又更复杂。谁行动?谁受害?被用怎样的语言描述?极少人仔细拆解。

“如果你遇到警察性骚扰,大家关怀你,是真的关怀吗?还是性,更像是政治工具?如果我们能用你的 case,去强化我们的 statement:例如警察就真是怎么样坏,那么,我们是不是就透过这些事情,号召更多人加入自己的阵营?”

“我这样讲当然不好。但我心中也常问自己这个问题。有些人表面上说关注,真正关注的是什么?是不是用个案 leverage 自己的 agenda?像是 Fanny Law(罗范椒芬)有说(少女性服务义士)[2]、activists 也说。甚至连警察,都会这样说。”

“雨伞运动的时候,有女生被告,说她用胸部 attack 警察,还被判罪入狱。在国际都成了新闻。女性还被认为,你是不是想靠性夺权。但你光是说起来都觉得……我不知道。女生要用性夺权不是不可以,但那代价很高。你以为那很好用?但常常你是先受害的。”[3]


图片|何式凝提供

828 的 protest too,很多人说,for the first time,我们的 gender、sexuality 终于有了很大的活动。

“当然,case 让人非常感动,他们光是愿意现身,就非常不容易。但有些人,对警察老婆、警察家人,态度怎么样?”在街头,还是常听到:“黑警开 OT,警嫂搞 3P”、“屌林郑老母”。她指出,有了 #MeToo 集会,并不代表大家有性别意识。

“当我们对暴力的看法越来越模糊,对性别议题的关注,我也不知道是真的关注 body integrity(身体完整性),还是关心某些 protester 的 victim、其他人就是公敌?如果他们不是香港共同体,是 excluded 的,大家就不太关心。那让我突然理解到,这是很 political 的。sex 变成工具,好用就用,不好用就不用。”

“如果我们真的对暴力有个正常态度,我们都应该出声。”

从“甲级战犯”,变回普通人

最近我常问自己,回想过去的工作,什么才是真正的关怀?我们是不是把别人的痛苦、受到的打压,作为自己政治的本钱?

“有人曾说想跟 movenment 割席,但说真的,你能够吗?不行。因为香港现在就是这个状况,无论我们去不去游行、去不去运动,我们都已经是运动的一部分了。我们是没办法割的。”

在天水围争议 [1] 后,何式凝遭到许多网友攻击,包括称她“甲级战犯”、“左胶”,也遭到许多性辱骂。她于是回到自己的生活,暂时退出运动。她继续教课,偶尔写评论投稿。还是有一些人愿意支持她,“我也不会说要大家公开帮我,但如果他们愿意,我也很感动。”


图片|何式凝提供

我现在想,好吧,你们骂的这些都不是最差的。最差的事情,我都经历过了。所以现在我反而觉得,可以提出一些人家不敢问的问题。我想还拥有一天自由,就做一天事情。

“我把十几件抗争的 t-shirt 都先收起来。但我也不想花更多钱穿得花枝招展。我的情绪不是这样。”受访时,越洋通讯的萤幕里,她穿着一件公主袖上衣。没有抗争字样,没有华丽设计师品牌。就是朴素的上衣。

何式凝把形象重新塑造了一次,剪了头发,买一批新衣。她说,男友称她现在的穿法比较 socially balanced,更像一个普通人。

“我现在对香港,就是有点不信任吧。以前我对陌生人、抗争者,会觉得我们都是一起的。但我现在会比较小心。”

何式凝回忆:“前阵子在外面吃饭的时候,被一个女生说‘你怎么能在这里吃饭?你吃得下吗?你把这么多人送到监狱里面,你能吃得下吗?’我说,整个过程都录影了,我根本没有说那些话 [1]。她说:‘我都看了!’但如果真的看了,找到我真说过那些话,肯定早就播出来。但她还是不理我。”

虽然不会再跟过去一样,但有一天香港会变好的

对香港人来说,能够拥有自由的空间,是最重要,却也渐不可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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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友也很支持我。我曾经很泄气,说我不要待在这里。他说:‘妳不能走,妳要 be careful but not fearful,当整个香港历史在妳面前展开,妳不能逃避。’”她说。

“我觉得作为香港人的身分,很重要。不是因为我的身分是教授,而是我作为香港人,就该帮手。只是我有时候,还是会觉得,我跟香港共同体的距离,突然变得有点远。”

我不敢说未来香港会变成怎样,或运动什么时候会好。只是现在,我们对警察的信任已经没有了。我们对政府的信任已经没有了,所以,无论如何,香港也绝对不会像以前一样。但我相信,有天状况一定会好一点。我是相信有这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