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想起这个记忆,好像又重新经历被性侵犯。”“当初侵犯我的那个人,现在过好日子,我却继续被创伤影响,每天焦虑忧郁。”无论如何,你的经历都是真实而重要的,这些情绪都需要好好被倾听,而不是被评价或是埋藏。

2018 年 9 月 27 日,那天我在机场准备转机前往一个研讨会。走去登机门的路上,远远的,我看到一大群人围在一间商店前。当我靠近时,看到每个人都盯着商店内的电视,电视里的白人男性说:“我从来没有性侵过任何人!”

这位白人男性是布雷特.卡瓦诺(Brett Kavanaugh),当时被提名为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后来也被选上。九月二十七日大家守在电视前看的是一场公听会,美国加州帕罗奥图大学教授克里斯汀.福特(Christine Ford)在公听会上述说在她十五岁时,当时十七岁的卡瓦诺对她性侵犯的事。在一场派对中,卡瓦诺将她拉进房间内,把她压在床上触摸她的身体、要脱掉她的衣服,当她想要尖叫时,卡瓦诺把她的嘴巴捂住,让她觉得快要窒息。

三十五年后,福特教授终于说出了在她十五岁时发生的性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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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已经过了三十五年,这个创伤似乎不曾离去。福特教授说,这个性创伤,让她在大学期间成绩低落,让她经历焦虑、创伤症候群等症状,也影响了她的婚姻。福特教授说她非常努力想要压抑这个回忆,因为,“一旦想起这个记忆,就好像又重新经历被性侵犯”。

对于福特教授愿意公开谈论性创伤,我非常敬佩。我知道要说出被性侵害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更何况是让大家看到自己最脆弱的那一面。另一方面,我也知道当性侵幸存者说出来时,等于是把自己暴露在社会大众前,要接受自己无法掌控的各种社会舆论。一点都不意外地,社会上掀起一阵谴责福特教授的批评和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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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消失的创伤

“你有关注福特教授的新闻吗?我不敢相信卡瓦诺当选最高法院大法官!为什么这样的人可以当大法官?这两个礼拜的新闻让我好难受。”艾伦进到谘商室里,一坐下就激动地说。

今年大学四年级的艾伦,在大学二年级受到性侵犯。这几个礼拜,她读了对福特教授的舆论批评,以及看到最终卡瓦诺当选最高法院大法官,这些讯息似乎都在告诉她,这位性侵幸存者:“你的经历一点都不重要!”

“我觉得实在太不公平了,为什么他做了这么过分的事却不用承受任何后果,还可以当大法官?当初侵犯我的那个人,现在也过很好的日子,而我却继续被创伤影响,每天焦虑、忧郁、觉得是自己的错、觉得我是个很糟糕的人。”艾伦说。

不只是艾伦,也有其他经历性侵的个案说过类似的挣扎——性侵事件后,加害人继续过着本来的生活,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但是,这些性侵幸存者的世界却被摧毁,再也回不去本来的生活样貌。更令他们无助的是,大家似乎更在意性侵案件可能会摧毁了加害者的光明未来。

今年二十一岁的艾伦,在十九岁参加一场派对时被性侵害。在派对中,另一名男生用非常粗暴的方式对待她,强迫她发生性行为。虽然她在抵抗后并没有让对方得逞,但是这个恐惧已经烙印在她的身体里。这两年来,艾伦偶尔会在校园里遇到那位男生。“每次看到他时,我就会全身发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被他压制的当下。”艾伦说。

“一般记忆”和“创伤记忆”不同。一般记忆停留在“过去”,譬如当我想起昨天晚餐吃什么时,我的大脑知道这是发生在过去的事情。但是创伤记忆混淆了你的“过去”与“现在”,你的理性脑知道创伤发生在过去,但是你的情绪脑却认为创伤正在发生,于是,你的身体回到了创伤发生当下的反应,引发同样的身体感受、情绪和想法,就好像创伤正在发生一样。就像艾伦在校园里看见那位男生会开始全身颤抖,还有福特教授在公听会上述说:“一旦想起这个记忆,我就好像重新经历一次创伤。”

当被触发创伤记忆时,就好像创伤正在发生

对艾伦来说,她心里一直觉得自己很没用。“都已经过两年了,但我还是一直被影响,我是不是有问题?”

而看到福特教授的新闻也让艾伦非常讶异。这位在大学当教授、拥有高成就的女性,过了三十多年依旧被创伤所影响。

美国精神科医师贝塞尔.范德寇( Bessel van der Kolk )曾经做过一个实验,研究人员邀请曾遭受创伤的受试者来录制描述创伤事件,然后测试这些人在听录音时的身体反应。其中一位女性受试者,十三年前在一场车祸中失去了女儿和肚中的孩子,而当这位女性一听到描述车祸的录音,就开始心跳加速,身体大量分泌压力贺尔蒙,全身颤抖,大脑扫描也显示她的大脑负责语言的“布若卡氏区”关闭,并且杏仁核非常活化,也就是说,光是听到描述创伤事件的录音,她就进入“攻击—逃跑—冻结”( Fight-Flight-Freeze )的状态,她的身体回到那个创伤发生的当下。

不管时间过多久,如果这些创伤没有被处理,都还是可能会被触发。当你的大脑接收到熟悉的画面、气味、味道、声音,就以为创伤正在发生,于是你的身体回到创伤发生的当下,而这些都是经历创伤后的正常反应。

每当艾伦看见那个男生,她的情绪脑就会认为创伤正在发生,让她的身体进入“攻击—逃跑—冻结”状态。艾伦需要学习的是,在觉察到自己被触发“回到过去”时,让自己“回到现在”。

我告诉艾伦,当她意识到自己进入“攻击—逃跑—冻结”状态时,先找一个地方坐下,开始做深呼吸。正确的深呼吸方式是要用腹部呼吸,吸气时肚子向外胀,吐气时肚子缩回。吸气四秒钟,吐气八秒钟,慢慢专注在空气进入鼻腔及吐出气时的感觉。一边深呼吸,一边用双脚用力踩在地上,去感受脚底压着地面的感觉,也可以在心中对自己说:“我现在是安全的,我现在是安全的。”

当艾伦有办法让自己稳稳地踩在“现在”,我们才能去处理过去的创伤。如果当个案还无法让自己身心稳住,谘商师就强迫个案去谈论创伤,那么很可能让个案掉回创伤事件中,再度受创。

就算不是被强暴,你的感受都是真实的

不管以前发生什么事,你的经历都是真实的,你的感受都是重要的,这些情绪都需要好好被倾听,而不是被评价或是埋藏。

“我常常会觉得,我发生的事情根本不算强暴,没有那么严重,没什么大不了。我太敏感了,根本不应该有这些感觉。”艾伦继续说:“另一方面,我其实一点都不想承认这件事曾经发生在我身上,如果承认我被性侵犯,那么这件事情就是真的,我就要去面对那些羞愧、痛苦和自责。而如果否认、告诉自己这其实一点都不严重,我就不用去面对这些情绪,这样好像比较轻松。”

在谘商会谈中,我也用情绪变化三角帮助艾伦认识什么是防卫机制、什么是核心情绪。几次下来,艾伦觉察到,那些内心告诉她“这一点都不严重,我不应该有这些感觉”的声音,是让自己不用去感受情绪的防卫机制。

的确,以法律定义来说,发生在艾伦身上的事不算“强暴”( Rape ),发生在福特教授身上的事情也不算是,但是,就算不是强暴,也不代表这些性侵犯的行为可以被接受。在这篇文章中,我使用“性侵犯”( Sexual Assault )这个词,指的是任何和性有关的侵犯行为。任何形式的性侵犯,都可能对一个人造成极大的创伤和影响。艾伦及福特教授的感受都是真实的,她们的所有情绪都需要被好好感受,而不是被评价。

福特教授说,她当时没有通报,是因为觉得自己并没有被强暴。我谘商过许多经历性侵犯的个案,也常听到她们说:“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没那么严重,我不应该觉得难受。”甚至,曾经有一位个案对我说:“我有一位朋友被强暴,我受到的只是性侵犯,当我鼓起勇气想要说出我的经历时,反而会觉得很丢脸,因为我没有被强暴,我的故事根本不够严重。”

然而,创伤无法比较,痛苦也无法比较,不管我的每一位个案以前经历哪些创伤或痛苦,他们的所有感受和情绪都是真实的。我也想告诉现在正在这篇文章的你,不管以前发生什么事,你的经历都是真实的,你的感受都是重要的,这些情绪都需要好好被倾听,而不是被评价或是埋藏。如果你意识到创伤仍然对你造成很大的影响,我也鼓励你可以考虑寻求一位受过创伤治疗专业训练的治疗师,协助你处理创伤。

三十五年后,福特教授准备好了,五十岁的她,终于能够去拥抱那位受创感到恐惧的十五岁少女。

如果你愿意,你也有能力去捍卫与呵护内心受创的那位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