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度过三天时间,让我一生尊敬香港人】

在决定到香港游行后,身边的朋友不停问我,不怕危险吗、确定要去吗?情势真的很糟。我开始害怕这一趟过去,如果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别人会说是我自己活该。尤其在 811 那晚之后,有人在示威现场失去眼睛,有警察往地铁站发催泪弹。我越来越沈默,手持电子登机票证,在房间里大哭。我有作为一个女生的害怕,也有面对暴力的恐惧。而我最终,搭上了那班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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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以前,8 月 10 日那天,我订了往香港的机票。我知道自己就是深呼了一口气,按下确认键;不需要几分钟时间,我感觉到萤幕那头烟雾弥漫的线场,每日不曾停歇的尖叫声,突然都离我好近。而好巧不巧,香港的情况就在隔天直落谷底。

8 月 11 日晚上,有警察向示威者头部开枪,一个女孩失去了一只眼睛;有警察往地铁站发射催泪弹,又追捕示威者推落手扶梯;有人已经头破血流,还被压在地上浸在自己的血堆里。一个无眠的夜,我的手机跳出电子登机证通知“亲爱的旅客,您的行程,从台北出发香港,预祝旅途愉快”。

冷冷的几个字,像是诉说那些抗争与世何干。但我想的是,与我有关,与我们有关。

后来几天,知道的朋友贴新闻消息给我,不停地问,不怕危险吗、确定要去吗?情势真的很坏。我感觉到心里同时有着愤怒和偌大的恐惧。你知道他们是出于关心,但这些关心都在瞬间成为一种负担。就像作为一个女生,从小到大未曾陌生的威胁式语境——我开始害怕这一趟过去,如果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别人会说是我自己活该。

为了不再承受他人的关注,我开始越来越沈默。我不敢知会家人,也鲜少和他人讨论。我也问过自己,一定要去吗?为了什么而去?一直到出发前,我甚至都没有答案。我只是每天把新闻看过不下百遍,一边开始申请香港落地签,到银行换取港币;每一次我感觉自己和 700 公里外那头越来越近,受不了的时候,就关在房间里头大哭。

而出发的日子很快到来。我就记得自己一路搭上飞机,起飞、降落,抵港;走在香港机场,两天以前“接机抗争”的黑衣人已经清空,一张文宣不剩。我看了一看,我终于停了下来,好像闻到烟硝散去的烧焦味,明白你以为不远的事,的确很近。此时此刻,我的心情反而开始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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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没有用,但还是要站上街来”

三天时间,我去了大埔深不见底的连侬墙、817 光复红土游行、818 维园集会。我看到我的身边,有七、八十岁,戴着最低等口罩上街的老人;比你矮小了一半、拖着母亲的手大喊黑警的孩子;几乎每一次游行都出现,但害怕被拍照片给抓的年轻人;私下募集游行资源资金,身分不能曝光的国小老师。

我想到过去两个月时间,我每天坐在萤幕前守着香港的新闻。你知道,没有过一次好消息。从六月中旬警察发射的第一颗催泪弹开始,你像是与香港人们共同进入无数个无眠的夜。原先平日还是都是平静的,只在假日集会后严阵以待的暴动;到后来几乎每天入夜后就得面对烟雾不断、提心吊胆。你看到有人开始喊起揽炒,玉石俱焚的意思,要死一起死。

整个环境,从新闻媒体、论坛,都开始进入肾上腺素高点。于是常常有人问我,到底可以帮上什么忙?可以如何与他们站在一起?

我回头和香港朋友谈起未来,他们会垂下头来,说好像永远不能知道未来在哪:“没有用的,我们都知道没有用。”在那话里,有我接不起来的沮丧。也有路过的人听见我是台湾人,会告诉我,别来了,这里不好玩了。

但你的香港朋友,又会带你到赤柱看海,到澳洲牛奶公司吃一顿早饭,到太子站金凤餐厅吃老字号牛排。他们安排好所有地铁巴士路线,紧紧地把我带在身边;他们总是笑,说希望香港没让妳失望呀。你都知道他们好希望你能喜欢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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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我也记得,当我真正和他们一起走上街头时, 你会好清晰地听到他们大声喊着,香港人,加油,Free Hong Kong. 他们告诉我这样没用,但他们还是一次又一次的上街,去喊那一声民主与自由。要走出来的,要走出来,而这次我也一同被带上了。

天下起雨了,你要不要撑伞一起走?

回到 818 维园集会那天。我先跟着香港友人回他的家换游行装。那个社区,有二十幢楼面,每幢三十层楼高,密密麻麻,共六百多户人家。他们一家三口住在某一层楼里的某一户,像在城市里被分配的刚刚好的位置。

离开那个社区后,我又看到无数个更高更密集的大厦矗立;越往市区,楼层越高, 黑衣人们开始自巷弄街道里窜出,就像他一样,从大楼里一个个小窗格里出发,往街上走,往维园行。不用很久时间,已经人满为患。

这个周末警察担心人数过多,不批准游行,只让集会。主办方于是发起了“无限循环式”绕行方法;每十五分钟移动一次,让人潮可以不断进来,让范围持续扩大。从几千人,到几万人,到百万人,黑衣人络绎不绝,很快瘫痪了近区交通。在那一瞬间,我感觉到自己正在群众里,被推着前行。我和这群香港人们有了此生最密集的靠近。

我看到他们手上拿着文宣,说因为良知,所以我们走出来了。有青年、有老人,也有孩子;一个家的组成有什么,这里就有什么。我难掩内心的震撼,我不停想着是什么,让他们如此不惑地站在这里?像家屋被拆解,散落在街上,又在街头被组合起来。流水式集会,绕过一圈再一圈,就像我们每天出门又返家的路线。当我们说香港人没有家了,但这些日子以来,他们的家就在街头。

抗争已经两个月,那日维园还有 170 万人上街;有什么情绪要发生,都已经深到骨髓里。而你只需要来看一眼就会知道,他们不是保持希望所以继续前走,也不是认识恐惧所以不继续前走;一开始你觉得是爱,中间你感觉是愤怒,最后你知道那是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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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台湾,隔天一早看到新闻讯息,说这个周末,是六月抗争以来难得没有烟硝,没有流血的一周。 我想到那几天游行都下雨,我被一群香港黑衣人撑着伞带进现场,再被安全地带离开。我看见过的香港,让我明白人在尊严之前,会低到地底,有想继续爱着的人事,会允许再自己脆弱好几次。谁不知道哪里危险,而这却已经是他们最安全的一次。

所有经过我的人,他们说谢谢台湾人,但台湾人知道自己谢谢香港人。

我是一个台湾女生,我去过香港游行现场。我去过一次,我一生尊敬香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