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迷 x 陈珊妮 x 性别力《恐怖谷》特别企划。专访安溥,怀孕以来,她感觉到这个社会会不停鼓吹“当妈妈很棒的”。但怀孕的每一天,其实都不太好受。她说,别再不停盲目要我们去接受突然胖几十公斤的自己;这对任何人来说,都会是一种冲击呀。而应该要有人承认这件事的。

那天看见她挺着肚子走来,四个月大,那永远是比想像中更突兀的身体。我感觉自己就是个凝视者,很单向地解释着眼前一个人;或许是我刻意让路,之于那个被确认的生命体,要更突兀一些。

谁是谁的身外之物,或许,谁都是谁的身外之物。

安溥坐上高脚椅,坐定了,便是众目睽睽,几十双眼神;而她在笑,时时刻刻地,自在地好像只有自己。好像无孔不入,又刀枪不入,我说这便是妳生命里最自在的时刻,她说不不不,怀孕以后,每一天都不大好受,你知道吗。

怀孕并不都是好事,而总该有人承认

“为什么怀孕,就要被说成是一件很神圣、很健康,很有意义的事?”

一个女孩子,要不要怀孕,如何看待怀孕,往往还轮不到妳自己跟自己对话以前,就得面对排山倒海地社会价值评论,告诉妳这很好呀、这很有意义。一个女生,经历难缠的青春期,可能二十、三十岁,妳好不容易找到一种与自己相处、想要的生活模式,但妳会发现,在适婚年纪到来,或者妳怀孕了,别人像是瞬间拿到十二道金牌,整个社会价值观将可以毫无疑问地侵入妳的生活。而没有人怀疑过它的合理性。

安溥对我直言,想像自己在十个月内,每天就是要看到自己不由自主地发胖,“任何人突然要胖十五公斤,应该都是很大的心理冲击吧?”或者就像迎接任何新身份一样,你需要时间适应。“即使是母爱,它依然是可以有所选择的。你选择怎么去爱、因为什么冲动或热忱而去爱,或者因为哪种意义所以去爱。”安溥说话像诗,表面温柔,内里暴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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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跟所有的事情还是一样的。譬如你不需要多爱你的工作,你还是可以把它做得很好啊。”

有时候,冷淡一点,远一点,说不定你更能冷静地做出一些最好的决定。而面对女人的身体,感情用事的是这个社会,它们要在妳定义自己以前,就先帮妳一一解释。这对于每一个个人,无论任何性别,都是件苛刻的暴力。

“但其实,他们是怕,妳太不喜欢。”她一针见血。

在怀孕以后,每一天,都不大好受。她知道自己不是什么时候都是自信或自在的:“尤其作为一个三、四十岁的女生,妳会觉得,我如果没让我自己好过,好像就不对了。”到了这个年纪,已经有社会经验、稳定经济能力,知道有自己喜欢跟不喜欢的东西。换句话说,妳已经更能驾驭自己的生命。

但怀孕,根本就像把妳重新带进青春期。譬如 16 岁,周遭的男孩女孩,互相竞争又互相追求,从生活到身体都非常混乱。而所有人都在试探你,看你会如何回应:“以至于你会问说,我如果从来没有想要这个东西,我为什么不能不要?”从青春的浑水里想着挣脱,当年的少女,又在呼唤着妳。而这一次,是人定胜天的多,还是女孩们,终于可以自己决定自己?

焦虑的母亲,想寻求一些帮助,会上网到处查资料,但翻来看去,只看到更多的焦虑:“就是那些,无止尽地婆媳问题、身体变形什么的。然后全部都会回到,我要如何遮掩、如何解释,如何说服自己。”回到“现在这样是错的”,我应该要赶快买这个、赶快吃这个,让自己回到错误发生前的那个自己。她想到作为一个女生,一天到晚要面对别人的指指点点,出去的时候穿什么、做什么,受不受欢迎、有没有人要,为什么选错男朋友,为什么妳婆婆对妳不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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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还有更多。

“这个社会应该要停止叫女生爱自己,尊重自己,接受自己,喜欢自己。这些都屁话。”

安溥停顿倾刻,又毫不犹豫地,指控,指控无须犹豫,她知道自己的身体。 她想问,我们应该要是能够互相讨论的,讨论怀孕的身体变化,就像讨论别人的胖瘦美丑,像讨论房间里的大象。像她说的,

“需要有人承认,这些事都是真的。”

这个社会是,我还没回答,就先帮我决定答案了呀

房间里的大象,为什么像被选择性的,视而不见?我听她话里说的,这已经不在于合不合理,而更像一场,黑色的闹剧。

“其实在我们日常大部分的对话,或是访问里,我们在面对的都不是回答自己;而是在表达自己之前,不断地回应‘不不不,我跟你说的那个既定印象,是不一样的。’”如果你要问的是你自己已经决定好的答案,我又何必回应?

“譬如我经历过大家很喜欢上唇蜜的年代。而我是一个非常讨厌唇蜜的人,因为我会觉得那让我像捕蝇草。”但她说,接下来你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大家对自己的体谅叫做,作为一个创作女歌手吧,就很少化妆,或者比较没有这个工作经验、看起来不太懂流行,所以不能接受,所以我包容你。

但大部分时间你要说的是,我真的觉得那不适合我。她说不是所有女生,都想看起来像少女的:“我跟人讨论我的颧骨很高的时候,我其实是很高兴自己跟凯特布兰琪是同一国的。但大家还是会说,不会啦,还是满好看的。”她发现,她喜欢的自嘲,却没人懂得她的幽默。

你是创作女歌手,你应该不喜欢露,于是你今天穿了一件短裤,他们就受伤了。谁都比你更保护他们想要的你。

“后来我对这些事情想了很久,如果每个事情,不管在舞台或从事公众人物的岁月里面,我们只能拿自己身为女人最好的这些时光,不断地去服务,哪怕是先退一步、帮自己跟潮流不一样的地方 say sorry,都太可惜了。”

走到这个阶段,安溥说自己像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她说我就在这里,你觉得我很平凡,或者你觉得我太显眼,我就在这里,看你能够发现多少细节。如果你看不懂,或者是你觉得资讯太多,那真的是你的事。如果你觉得我资讯太少,或我看起来太朴实,那还是你的事。

我问她这不是一个比较自在的状态,她说不是,这叫尖酸,叫刻薄,我们对视而笑了。

如果世纪末以后,别再狂欢,我们“严肃”起来

而她有点遗憾吧。

作为千禧世代,亲眼见过世纪末的世界,不断地在推翻,作为人类,应该疯狂。她说,二十世纪,有达利,有普普艺术,有安迪沃荷,但为什么在经历过那么多的美感刺激以后,走到现在,我们对于美丑,对于善恶,还是只有切片,只要求政治正确,与僵化的标签?

回想自己的 20 岁以前,我问那时青涩如何,她说我说得太保守,那根本是灰头土脸,惨烈得不得了。

“最灰头土脸的地方是,你并不知道这个世界有谁需要注意你。而当他们注意你的时候,通常带来的就是一件焦虑。”她说,大部分女孩子在高中时期,焦虑其实大过于你看到的譬如饮料广告上说的那种青春洋溢。不是所有女孩都活在那个里面的。

但也因为没有经历过他人的评论,来修正自己。在黯淡无光的青春期以后,内心深处,总有一块是比较自在;你知道自己身上你喜欢与不喜欢的地方,你会期待它,你的身体,或者你的五官还能陪你走过更多岁月时光:

“而不是回头看自己的照片,你只知道你是那个年代标准的某种流行追求的样本女孩。却看不见那时候自己真正的表情或状态。”

在每个人都恨不得把自己从头到脚,都检视一遍的青春期岁月里,她根本没在看,没在看自己什么样子。而接着,世纪末就来了,1999 年,她 18 岁,这个世界展现了从未有过的失序,烟火式的殆尽,没有节制,但她说,那其实是种宽容。

你该是什么,你可以是的。

但烟火什么的,却更像黄粱一梦。20 年以后,常常可以感觉到大家看似在讨论时尚、讨论美,但其实它就只是截取某个面向的标本,而不是一个更立体的;不会因为你的作品,或者你的访谈,跟这个社会现有的审美观有所碰撞,而带来新的变化。

“如果我们要的只是结果,或是只是要一个既定印象的话,就没有故事可言。”

或许,房间里面,有幽默感的是大象本身——因为我很巨大,所以大家看不见我。

练习有风度地,去看待生命的狂喜与灾难

走到人生现在这个阶段,什么标签,作为一个创作女歌手,知识份子,女性主义者,该有的,她没少见过。而如今,文艺女青年,还怀孕了。谈过身体,我谈回她自己,在知道怀孕的瞬间,是什么感觉。她说,那就是知道自己,不能再决定相不相信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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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相不相信有神?”

如果你现在只能决定,相信,或不相信,你只能选一个。不能可有可无,城隍爷到底存不存在,你过去天花乱坠的,你也曾经口沫横飞,横行这个世界的真理,好像只要你持续的言语,马不停蹄,你可以推翻什么的。当时,要不要相信有神,这个问题根本不重要啊。

但此时此刻,那个新生的生命体啊,却是绝对的。

她说,这真是一件好严格的事。你不是在形塑观念、左右观念,而是确认,而且只能确认:“在那个当下,我只能有一个反应,就是‘让我冷静一下,拜托’。”

比起感动,是有点邪门。

我想着安溥,一个愤世忌俗的人,说起话来,或唱起歌,让人想的都是温柔。像她告诉我的,此刻对她而言最有价值的其实是,要如何在她的人生做出对他人跟自己最有风度的决定。如果怀孕可以是好事,也可以是灾难,你的风度,决定你如何看待人生阶段性的变化。

她说这就跟所有阶段性的决定很像,“譬如当年我觉得我能当歌手,所以签约唱片公司,或当年在升学路上我决定我不适合。”所以你当时觉得冲击很大的抉择,全世界只要你找到了方式,那这件事就会成立。但如果全世界都觉得超好,只有你找不到方式去面对,那它对你而言,依然不会是一件好事。

“怀孕教我最多的是这个吧。”

如果你能有风度的话,就算谁摇晃了你的价值观,你自己回头看看自己,你知道你自己的生命经脉,而不是你背叛了谁或做错了什么。

你也许会看到自己的,很小气,或者居然想得开的地方。

而就算你再也不能选择相信,有没有神,生命是狂喜或灾难,就算要再狼狈好几次,你的风度,可以让你的内心活得很有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