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她在新宿车站被人潮狠狠撞倒在地,痛得爬不起来,但几分钟时间,没有一个人来慰问她一句。她很想知道,这座城市怎么了,它为什么生病?四年时间,她离家旅居东京,把自己用力丢进这个陌生的地方,写下六万字的“里东京”面貌。越深入,有时候越疼痛,还会不小心看到相同冷淡的自己;然而也会开始明白,没有哪一座城市,或哪一个人,只有表面的正向与光鲜亮丽。

几年前连续出了两本跑步书,提到欧阳靖,你想着一个为了抵抗脆弱而挑战自我的勇敢跑者,在世界各地,用几千万字,鼓舞着更多坚强的本能。但今年夏天,她出版的新书《里东京生存记》,不再写向着光的事。

她纪录自己旅居东京四年,不是聊这里太美了,或是太丑了,而是想告诉人,它如何充满着情绪。她要写的是“里东京”,被藏在光鲜亮丽背后的,地下文化里那些遗落、污秽与寂寞。而永远还有更下一层。她说,很多人因为跑步书认识我,但这本书才是我真正想写的东西——

并非是她多爱这座城市,相反的,她某种程度上讨厌极了这里;面对封闭而冷漠的大和民族文化,她只觉得刺痛,而从来不是迎接。只是,为什么她不选择就回来熟悉温暖的台湾,而是继续留在那个生了病的城市,想尽办法地想往骨髓里钻?

因为她感觉到吧,一定有什么,在这座异乡中的异乡,召唤着自己。

专访下篇:一起走过丧父和忧郁症 专访欧阳靖:比起母女,我们更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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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爱这里,但我就是想留下来

“如果我就放弃了解他们,回到台湾,我会有点不甘愿。当你感觉到,为什么日本好讨厌、日本男人好讨厌?就觉得我不要住在日本!我走!我不想这样。我要搞懂。”

那次,她在新宿车站被人撞倒,几分钟时间没有一个人过来慰问自己,她说那个晚上很冷,而数以万计通勤人龙,找不到一颗温暖的心。她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让他们如此冷漠?

她用了“我不想逃避”这五个字。她想弄清楚所有。而后来她还慢慢知道,那个把她撞倒在那座巨大的车站厅堂,让她疼得几百秒钟无法站起的东西,不只是什么深根的大和民族封闭文化;更多的,是一个根本和这座城市臭味相投的自己。

譬如后来,她站起身来,不知道为什么,就默默地走往喧嚣的歌舞伎町。

她就在那,坐拥着人来人往的膨胀欲望,声色场所黑白两道层叠、夜色帷幕里正在进行的权利或身体交换;就一个瞬间吧,她想起自己有黑道背景的父亲,曾经如何在她的童年里,搭建成人世界的气味。她连结起自己对歌舞伎町的情愫,原来和父亲有关。

回想那天她先是和日本同居的男友起了严重的言语争执;在一气之下,她甩门离开,一路走到新宿街头,一条极其寂寞的街。我没多问靖,当时心里什么感觉,我只记得她说,她在发现到自己恨透了这座城市的时候,她没有选择回台湾的家。

而是走往一个更陌生的地域。

奇妙的是,她却在这个原以为毫不相干的地方,找到心灵寄托,想起曾经那个好远的在天上的爸爸,碰触到自己跟世界的某种原生连结。

“新宿是我的心灵归宿,即使人情冷漠、脏乱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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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宿,或者东京,是某部分的她自己,过去她没有机会知道的,生命会安排在某个时刻,让她懂。

聊到这我突然很能明白,她为什么不管在这里受了多少伤,都没有选择走掉。当我们有一天,选择离开原生家庭,像着了魔地想把自己丢进一个陌生的地方,那一定是有理由的。而且那个理由,通常非常贴近我们的生命核心。

那像什么,像是有一道声音,在你耳边轻轻地喊,“你要不要来看看,你自己是谁?”轻轻地如同细丝,所以要你魂牵梦萦。

要你在人生的某个阶段,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做一个绝绝对对地,但缱绻缠绵的外来者。

城市生存记: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只是个外来者

她几乎是极尽全力地让自己融入这个地方。

东京虽然每年涌入大量观光客,但在表面大夥儿擦肩而过,相安无事背后,他们只是正有条件地在容纳彼此;你想再更深入什么地域,便是侵门踏户,或者连踏出那一步的机会都没有:“像有些餐厅,他们给你看的菜单,跟本地人是不一样的。”她说,甚至有餐厅会拒绝外国人进门,他们觉得这样观感不好,好像代表着里面的东西不好吃。

于是,她去学了日文,还交了日本男友,融入日本人的社群,在东京庶民区“板桥”(Itabashi)生活。

当起了“居民”,但越融入这里,她越清楚距离。她说,她时时刻刻要告诉自己,我就是一个外来者。这样的意识,让她反而能好好生存。

“譬如我看到一家好像很棒的餐厅,如果我今天告诉自己我是一个日本人,我根本不敢走进去。因为在日本女生不太会一个人去吃饭的,那是很害羞的事。”在这个群体文化的社会,女子一人用餐,代表你没有朋友、没有伴侣,或没有家人。你是社会败犬。一个标签,就这样深深烙在文化氛围里。然后还有更多,对她而言没有意义的礼节、过度在乎他人看法的病态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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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是同侪压力很大的民族。你会看到,他们上下班时间黑压压一片都穿西装;但事实上,日本没有一家公司硬性规定你要穿西装的。可是当你的同事、上司都穿西装,你敢不穿吗?大热天热到不行、311 地震后东日本节电不能开冷气,他们也都还在穿。”

而且在电车上,没有一丝汗臭味。

这是一个多麽有人际洁癖的民族。她不寒而栗,警戒着自己,我是谁,我来自哪里。避免自己为这个执拗的文化洪流吞没。

她告诉自己,老娘是老外,一派轻松。你可以模拟一种民族的样貌,譬如把日文说得很好,穿浴衣走在夏季花火祭典,到当地澡堂泡汤完再到隔壁居酒屋喝一杯。有一个瞬间,她看看那个居酒屋四周,体内温热的酒精,恣意流淌,也会有几刻,觉得这样的人生真好。

但城市没有那么简单,民族的深度更是。你可以要撷取你喜爱的文化层次、建立你想要的生活风格;但在你居住在这里的同时,当你不只是观光客,你将无法避免在光鲜亮丽背后,总有的黑暗深处。

去到远方,会更知道何处是家

而何况对于靖这个“居民”,她还有更大的企图心:

“我这辈子想做的事就是做社会文化观察。所以你知道要让自己站在更高的地方,你才会客观,而不会带着自我原生文化的偏见去看待这些东西。”

我转头问她,会不会还有一个面向是,妳太想守护在心底深处,妳挚爱着的那个地方?“到日本生活之后,我反而开始很清楚知道未来自己要在哪里待着老去死去。那里会是台湾。”爱到深处的东西,都是脆弱的。所以要小心守护。

然后你也会因为脆弱,而开始意识自己可以如何坚强起来。果然,要作为一个旅居者,要决心离开原本的家、要到一个陌生的地域模拟一个新生的家,这彼此之间相互牵动与延伸的文化张力,都需要被更强悍地迎接。

虽然靖跟我说她别再只强调她是跑者,但我到这还是忍不住说,她果真彻底彻尾地实践着一种跑者精神——

“长时间克服着煎熬与孤独”。在面对种种文化冲击之后,她坦白意识原生自我,并且能无惧地去接纳去爱;要在一个冷冷包覆着自己的异乡,想着那句“我以后一定会回到台湾”,是一个多麽需要力气的时刻。但我知道她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坚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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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是一面镜子,让你看清自己

看靖写的书,包含她坐在我面前说话的时时刻刻,我都觉得特别过瘾。我总喜欢她的拳拳到肉,有什么是什么,尤其她说自己跟这座城市有段“黑历史”,我想着别人都怕被抹黑,她却偏偏伸出双手给你看她满手的脏。

最过瘾的,是你看到她到头来,如何让自己清澈。

她谈到小时候,她常被母亲抱怨“妳为什么这么冷漠?”:“我就是处女座,不解风情,想事情都是一板一眼。可是我那时候从来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因为我觉得这样的生活,才是照顾好自己。”

为什么日本人不去搀扶一个跌倒在路边的人?

“因为他们担忧阻碍到车站中赶路的人群,所以尽可能不停滞下来。”顾好自己,是为了全体利益。如同以前的靖,会想着人为什么要渴望别人来关心你?“你把自己关心好就好了呀。我也从不要求别人关心我。”

在那个时候,她也的确心安理得。但当今天,她发现到世界一个所有人都比自己还冷酷的地方,巨大的冰冷包覆着一个不小心掉进来的外来者;她突然清楚意识到,那些铜墙铁壁,是照映自己的一面镜子:

“我才发现,我真的不喜欢日本人。但我也的确有很多东西跟他们很像。”

我可以放心了:原来我不属于这里

在初初来时,她像一个生命的失落者,发现到原本以为好像还不错的人生观,其实并不那么让自己欣赏。她走进东京黑暗潮湿巷弄、揭露欲望、自私、冷漠,说的确,这里没有你想像中美丽。像是同时在告诉自己,我没有想像中得好。

旅居生活,我问她最大的改变是什么?在她洋洋洒洒写下六万多字的真实东京以后,这座城市并不会因此改变。但那个经过过东京的女子,她重新理解过自己,并且开始试着接纳自我:

“我也开始会时时提醒自己,当我在路边看到有人摔跤的时候,我会过去拉他一把。”

那个伸手的想像,是旅居四年,在深深地进入这个城市、进入自我内在以后,她当初梗在心上的、想弄懂的东西终于有了解答——我可以放心了,我并不属于这里。

如果未来,她还要发现有什么东西是被弄丢在世界角落,她也已经有更大的心,去面对,然后拾回。

我想到靖告诉我,在日本的家屋,对她而言就只是一个住的地方,“那不是家”。她有点坚定。那只是住的地方,一个生命路过的居所,一场需要被进行的仪式。

我站在这里,遥望原生的自我、原生家庭,爱过自己的父亲、记挂自己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