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艺术创作者都有着载道的理想,金曲奖作为文化中介平台,除了让我们得以了解叫好叫座的作品为何好、如何好,同样重要的是,也带着我们看见更多在商业推广上偏属小众的艺术作品有何理念、如何呈现。

几个月前,接到金曲音乐录影带组的评审邀请时,想也没想,我立刻就答应了。原因无他,我真的太想看看那些我从来没有机会认识的作品。

分众确立的时代,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点阅过的历史所指向的未来,看似充满可能性,却形成另一种封闭。无知不再只是因为跟不上潮流,而是缺乏主动的关键字,便永远不得其门而入。

在和我平行的宇宙中,谁还唱着写着拍着努力着?他们用什么方式舞动着自己的独特?我怎么能不好奇。

因此即便报名作品高达七百多支,评选过程实在有点辛苦,我仍觉得愉快。然而该如何衡量一支音乐录影带作品的价值,是一个迫使我不断重新思考的难题。

除了作为唱片公司和 KTV 业者交易的筹码,除了作为数位串流平台之外,方便在网路上流通的音乐载体,一支 Music Video 能做到与做不到的事,在相异取向的作品区隔中,是如此截然不同。


图片|来源

音乐录影带(其实这个奖的名字似乎该改了)是无可分割的复杂技艺的构成,像一座桥梁,连结着音乐本体、观点与情感、影像美学、流行嗅觉与品味、行销与宣传创意、歌手形象与歌迷涉入。而在金曲 30 的音乐录影带入围名单中,我个人认为,每支作品,都至少推进了其中一个项目的极大值。

《Go Slow》意境绝美,情感幽微细致,像一首色彩韵律恰到好处的短诗;《乌牛栏大护法》诠释历史,发挥对当代政治现场的影响力;《十种自杀的方法》幽默阴郁,粗糙的影像颗粒,讽刺霸凌者与被霸凌者之间的双向暴力与漠然;《Sabrina Don't Get Married Again!》掀起寻常中产阶级的人生幻梦头纱,拆穿一个美好婚礼的普遍失礼,魅力难以言喻;《十七》回顾台湾流行音乐偶像史,重温歌手与歌迷风雨与共的集体记忆与情感;《怪美的》打破无形期望,拥抱真实自我认同,霸气示范,勇敢争取内外一致的自由,是最活生生的时尚。(《十七》与《怪美的》同时也都是聚集庞大资源与高规格团队合作,才能出现在大众眼前的台湾唱片工业年度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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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毫无预设的状态下,入围作品的导演名单一字排开,除了台湾,也包含了来自日本、马来西亚、英国、韩国与德国的杰出艺术工作者。这揭示了台湾音乐势必将迈向更多跨国与跨域机会合作的未来。不见得是最多的预算,而是更多元的文化观点与技术交流。

此外谈谈两支今年带给我个人最多启发的 MV 作品,它们是落日飞车的《Slow/Oriental》与陈升的《台湾好》。

《Slow/Oriental》不着痕迹地将基隆码头贵美杂货店的拆地还屋争议,转化为具有诗意的象征语言。虽然塑胶袋并非新颖的视觉语汇,但当轻薄且轻易量产,甚至带着一点自我轻贱色彩的塑胶袋,就这么一鼓作气、悠扬翻飞在台湾的日常街景,繁复的感知朝我涌来。

影像的材质与意义,化为音乐流动着。

有人的存在像无可分解的垃圾袋,有人的家一张公文便能连根拔起。但也有那样彷佛新生少年的音乐与创作人,不受旧时作法的拘束,鼓胀着自由的空气,他们像封闭的水滴,离开无趣的宝特瓶,期待越过未知的大海。由近年认真耕耘海外市场并大受欢迎的落日飞车来演绎这部作品,或许再适合不过。


图片|《Slow/Oriental》音乐录影带画面

“温柔地触及社会议题,温柔到近似无力,轻盈建构出一种坚固的绝望,最终形成真正的重量,是本世代的抗争美学。”

我非常喜爱这段由评审团共同写下的结语。既能作为观看今年最佳 MV 得奖作品《Slow/Oriental》时的引言,也是诚心对于世代差异的认识、反省与正视。

另外一支 MV《台湾好》,来自陈升的自导自演自唱。对比于极积朝向境外发展的音乐人,陈升成为了少数公开拒绝中国市场的台湾知名创作者。《台湾好》是一部从前没有,未来也很难再出现的 MV 作品,唯因它的价值,奠基于陈升的个人特质与创作史。

我推荐各位去看看这部作品。这位游戏人间的顽童,透过讽刺恶趣的音乐和影像,以酸民高级反串般的叙事语法,在戏谑的洗脑伎俩中,透露着一丝古怪的真心不骗。如果台湾真如他言唱那样美好,为何唱来看来听来都心酸。

MV 里三个角色,共演老中青三个世代的欺近与远离。老的盲目,睁眼对望台北市最贫穷落魄的南机场公寓,唱着不知是真是假的春秋大梦。中也盲目,隔着墨镜,动弹不得,僵硬彷佛失明僵尸。小的狂拍自己,拍中的,也拍老的,什么都看不懂,但有样学样是那么快乐。

他们是相亲相爱的一群人,只是每个人都沉醉在自己的故事里,视他人、他地为奇观。这样荒谬的景象,发生在台湾日常的每一个角落。


图片|《台湾好》音乐录影带画面

对我来说,《台湾好》的深意不在于任何一种政治立场或意识型态的支持,此作品最危险也是最珍贵之处,是它示范着早已全面渗透各种产业内里(音乐产业亦如是)的自我审查意识。

哪些能写,哪些不好说,什么时候该大声嚷嚷,什么时候要把嘴巴缝起来。不管身置产业中哪个角色,一旦开始在脑海中书写诸如此类的考卷,创造能量已经死去一半。

这次金曲奖,年轻歌王 Leo 王的发言令我感动:“我觉得能够生在台湾,是非常幸运、幸福的事情。身为一个创作者,一直以来,我都是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这对于一个创作者来说是最重要最重要最重要最重要最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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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重要的事不会被忘记,却总是被压抑得最深。

有机会参与金曲 30 的幕后盛事很荣幸,趁还记忆鲜明时写下感想种种。整趟旅程里,我私人最难忘且享受的,是和音乐录影带组里所有评委们共同对话的过程。从不同考量的专业立场出发,耐心寻找具有前瞻性的共识,那过程里,蕴含着某种愿意率先作为少数的勇气与责任实践,非常激励人心。

** 文内对于个别 MV 的评论,不代表全评审团意见,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和大家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