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吴可熙,许多人对她的印象还停在《血观音》。扮演棠宁后,她曾大量接到类似角色,还都要全裸。更多棠宁排队找她,但她不想再演。推掉戏约,迎接失业,过去一年,她完成剧本《灼人秘密》。故事部分取自可熙自己,部分取自 #MeToo。打着梦想旗号,权势暴力童话在演艺圈像鬼故事绘声绘影。她一写,索性写成惊悚片。

专访吴可熙。见面一双猫眼,神态自若,直直盯着我们笑。

对她的印象,许多人还留在《血观音》的棠宁。

当年开场半裸戏,情欲横流,爱恨分明。观众爱死棠宁了。但她说,电影上映后,她只接得到类似的美艳女角片约,“而且还要我全裸!”更多棠宁等着找她,但她其实不想再演。推掉戏约,迎接失业,过去一年,她完成剧本《灼人秘密》,回到演艺圈,她变成编剧。

故事部分取材自可熙自己,部分取自好莱坞 2017 年的“METOO”事件,更多出于她的创作之笔。抢角色。学狗叫。剧组无理赏巴掌也要忍痛。被制片邀进饭店,要去还是不去?打着明星梦旗号,权势暴力童话在演艺圈像鬼故事,人人绘声绘影,但极少人能证明,《灼人秘密》她一写,直接写成惊悚片。她擅长提出好问题,却吊着胃口不给正解,就像她说的,“介于中间的故事,最有趣”。

起心动念:我有时候也想写不轻松的东西啊

这天下午,我们约咖啡店,可熙刚从坎城回台,结束上一场活动,紧接着我们专访。真实的她,没有棠宁的冷艳锐气,却多了幽默感跟诚实,笑起来耳环甩啊甩。问起她高兴答,这是设计师品牌,我很喜欢。

今年四月,她在脸书自陈,之所以开始疯狂写作剧本,其实是两场戏后的失业,让她陷入焦虑。

在台湾当个女演员,戏演太好,竟也无戏可演。《再见瓦城》后,她得到许多外籍角色戏约,《血观音》后,找上门来的戏约又总想打着她的裸戏当卖点。她觉得累了。推掉重复戏约,她断续失业。对可熙来说,像走不出的困境。

“那一阵子我整理很多笔记,还常问自己说,我想当女演员一辈子吗?这个梦想,我到底有多热爱?”当时,她偶尔写写杂志专栏。没想到写一写,变成写剧本。

“毕竟每两周就要有人生体悟,实在很困难。我常常交杂一些半真半假的话在稿子里。然后我发现,我竟然开始编故事了,而且是用镜头语言说话。”

她顿了顿。

“编辑当时希望我的心得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啊、旅游很重要啊,这类型的。但我发现,我不想要写这种东西。我有的时候,也不想要讲那么轻松的东西啊。”

为了梦想,你打算付出多少代价?

那“不轻松的东西”,成了灼人秘密雏型。人生如戏,当女演员开始写作,第一幕便从她的故事而来,可熙年轻跳街舞、搞小剧场,后来当临演,一步步迈入演艺圈。

当临演时,她曾拍摄一支麻将广告。她问导演某场景要用近景或远景处理,好提前准备。结果导演大怒,“他要剧组人员把拍摄用的钞票摆成扇子,另一名演员拿这叠钞票,当众赏我 30 个巴掌。”后来,她甚至被剧组霸凌排挤。咬牙拍完,她却夜夜恶梦。

“当下我觉得惊吓、羞辱。搞不清楚状况的我还责怪自己,怎么爱问笨问题。后两个礼拜,我常作恶梦。白日梦也有。在家只不过从客厅到旁边开冰箱拿东西,就会恍神。我好像不断回到拍片现场,被拿钞票打巴掌的那个瞬间。大家都在看着我。”

“等我回过神来,我冰箱的东西都拿好,放在桌上了。那个导演,他的声音,他的样子,还是会不停出现我的脑中。”经历成了长期恶梦。

2017 年,失业期间,无事可做的她看见 #MeToo 事件报导。哇啊,好多个女人站出来,说遭受到的不人道对待。包括羞辱。包括暴力。包括性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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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看到,那些女演员都在不断谈论,那天晚上饭店中到底发生什么事情。每个人都说,她们被邀请到一个饭店去试镜。一个穿着浴袍的男人来开门。每个人讲的都一模一样,‘先问我要不要按摩,然后追着我跑。’”她说。“实在太有趣了。”

她像着了魔,好几天疯狂读报导。“我几乎看了从 metoo 到 times up,她们所有的声音。”

一个女孩在片场受伤,掉了下去,众人看见了,却选择无视。于是一个又一个女孩跟着落下,无人闻问。妳以为妳告诉自己,只要吞下去,一切就会好。妳以为妳就算说出来,也没有人会帮助妳。妳以为这演艺圈没了妳,多的是替补人选想卡位。

正是这些“我以为”,构成演艺圈最大秘密。

“当我看完 #MeToo 那些女性叙述之后,我非常能理解她们的感受。她们的状况,肯定比我严重很多倍。我的作品,就是结合这些人给我的勇气,我将她们的故事,加上我的临演故事,写出来。”

“就像那个 slogan,为了梦想,你打算付出多少代价?”多少女孩,蒙着头一个又一个,假自愿之名,跳了下去。

热爱写作的女演员,想用自己的第一个完整剧本,透过艺术作品,告诉大家这个秘密。

疯狂写作背后,还没想过勇气

整个剧本,历经两个礼拜完成。每天疯狂写作十到十二小时,不想吃饭,睡不成眠。她说,那是个奇妙的写作过程。写作让她快乐,也从中长出力量,重新检视自己的来时路。

我说,《灼人秘密》是一个非常勇敢的剧本。

“写的时候,我没想到勇不勇敢。完全是纯粹的、强大的欲望驱使我写。在难过,低潮,失落与愤怒的时候,我只是一心一意的想把这个故事写完。我想把感受──我的感受,她们的感受,化为文字。所以当下我完全没思考,自己是不是勇敢的。”

“直到进了坎城,法国媒体采访,说我很勇敢,我才意识到这件事情。他们说,这些女星是直接讲出来。但我则是用艺术作品,让世界知道她们的感受。很少人光读文字,可以理解她们有多痛苦。”

艺术不是给对错,介于中间的故事,才有趣

她爱艺术,写作,表演。但一个热爱表演的女演员,怎么看艺术史中不美好的种种片段?历史上多少导演假激励演员之名,行骚扰之实。她怎么想?对可熙来说,这像场灵魂辩论,她也将这场辩论,不带评价地写进电影里。

电影中一个桥段,女演员们排一列,个个趴在地上学狗叫。她说许多表演课,本来就会要求演员练习演动物,让他们更好地捕捉角色神韵。“演戏本来是形而上的事情。但是当意图不轨的人用不对的方式作这件事情的时候,它会从神圣,变得羞辱。”

“我们在做一个很特别的行业。我们重新理解、讨论人类所有行为。然后花我们表演者的生命站在舞台上,演给你们看。让人类知道说:‘噢原来我们是这样吃饭的,原来我们是这样恋爱的。噢对他是这样伤害我的,然后我应该要这样子走出来’。”

但那从来不代表,我们可以毫无防备地检视这些作品。你可以热爱,热爱背后,要有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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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好莱坞拍电影圈的故事很流行,圈内人说圈内事,八卦百出,又似真心无比。《大艺术家》、《鸟人》纷纷拿下重要奖项。但《灼人秘密》绝非献给电影界的温柔情书,而更像黑色喜剧。它适时嘲讽,却给予每个角色足够同理。

说到动物,我们聊到《险路勿近》主角像熊、《玩偶之家》娜拉像猫。她自己其实也像。说话凛冽锐利,看透却不说破。“我不觉得艺术作品,非得讲清楚对与错。毕竟介于中间的故事,才有趣。”

《灼人秘密》正是这样的作品。电影里没有单纯的坏人,被压迫者同时也是压迫者,食物链层层叠叠,像是人生──永远只有介于中间的故事,最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