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点神秘的家庭心理学:你听过“亲子关系配偶化”吗?被选中的孩子,以及他的伴侣,又会产生哪些感受?

后台有这样一条留言:

“KY, 我新婚不久,遇到一个苦恼的问题。 从我和他恋爱开始,我每次见到他母亲都感觉怪怪的,她好像并不喜欢看到她儿子和我感情好,结婚当天他妈妈也不太开心。 婚后这种感受就更强烈了,他妈妈会每天给他打电话,会不满意他为我花钱,最近她来我家住,我们一把卧室门关上,她就会找理由来开我们的门,晚上睡前要来好几次。 我知道这个想法很怪,但我总觉得她不希望我们有性生活。

我先生的表现让我更不满。 他不许我说他妈妈不好,他说他妈妈是对他最好的人,说我胡思乱想无理取闹。 我想知道我真的想多了么? 这种情况我该怎么办呢? ”

我们很少摘录这么长的留言,不过因为这个故事可以说非常典型。 在一些家庭中,由于父母之间情感的问题,有时,在成长的过程中,孩子会被某一方父母无意识中当做自己的伴侣,寄予伴侣化的期待,形成伴侣化的相处模式。

而当子女伴侣成年后,真正开始拥有自己的人生伴侣,就会让家长感觉自己受到了威胁,下意识与之争夺来自子女的爱。 这种现象在心理学中被称为“亲子关系配偶化(Spousification),值得一提的是,这种现象并不只发生在异性亲子关系中。 女儿也可能被母亲当做伴侣,儿子也可能被父亲当成伴侣。

我们今天就要来聊聊这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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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亲子关系配偶化?

“Spousification”一词,最早由Sroufe & Ward(1980)提出。 他们在众多母亲与孩子的互动中,观察到母亲们的一系列带有“引诱性”的行为(seductive),包括了身体上的亲近、挑逗意味的语言、以及过度寻求孩子的关注与情感回应等等。

此后,在家庭治疗乃至更广泛的心理研究领域中,配偶化,被用来指代那些家庭中,父亲或母亲将某一个子女当做是自己情感上的配偶(emotional spouse)的现象,亲子之间由此形成了一种类似伴侣的情感关系(Kerig, 2005)。

在临床工作中,谘询师们发现,这种配偶化的亲子关系,不仅仅发生于异性亲子之间,它也发生在母亲与女儿,父亲与儿子之间(Anne, 2012)(人与人之间,包括亲子之间,并不是只有异性才会产生亲密感)。

而在一段配偶化关系中的子女,又被称为“被选中的孩子”(the chosen child),而处于这段关系中的父亲或母亲,又被称为“入侵的家长”(the invasive parent)(Love, 2016)。

“被选中的孩子”需要满足作为一个伴侣所能满足的对方的需求,并且承担作为一个伴侣需要承担的责任。 这些需求和责任,包括了陪伴、浪漫的互动(romance)、亲密(intimacy)、经济,甚至是性(绝大多数时候是潜意识里的性相关的情感;有些案例中存在一些肢体接触,如拥抱,洗澡,亲吻等,其中异性家长为子女洗澡较为常见 ;极端案例中可能出现更深度的性接触)。

例如,在离异之后,将孩子看作“一家之主”(man of the house),尽管ta可能尚未成年。 而两人的情感的亲密程度也和伴侣没有两样,家长会将所遇到的开心或难过,以及各种婚姻情感有关的事都只和孩子倾诉,希望孩子能无时无刻陪伴左右。

配偶化,被称为“情感的乱伦”(Emotional incest)

配偶化,其实是家长将孩子作为伴侣的替代者的一种现象(Love, 2016)。 因而这种现象也被称为“替代伴侣综合征”(Surrogate Spouse Syndrome),或“情感乱伦”(Gadoua, 2011)(而当两人发生了实质的性关系时,则被视为是一种乱伦或性虐待)。

由于这种情感乱伦表现的相对隐蔽(covert),它并未像乱伦或性虐待一样得到足够的重视。 然而,配偶化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却不容小觑。 它是以牺牲子女的正常需求与身心健康为代价,来满足家长的情感需求的(Kerig, 2005)例如,家长向年幼的孩子不停抱怨自己不幸的婚姻,这不仅会影响孩子与另一半的关系,也使孩子承担了与其年龄不符的情感负累。 (后文将详细介绍其影响)。

配偶化的本质,是家庭边界的解体(boundary dissolution)

在结构家庭治疗流派中,Minuchin(1974)提出了家庭中“边界”与“子系统”(subsystem)的概念。 在整个家庭大系统中,“夫妻”,“父子”,“母女”等就是家庭的子系统。 个人边界指的是个体之间的心理距离和界限,而家庭中的边界指的是,不同子系统之间的心理界限,例如,夫妻关系与亲子关系是否被严格区分开来。

各个子系统之间的边界,可以是“混乱的”(diffuse)、“清晰的”或者“僵化的”(rigid)。

在子系统边界清晰的家庭中,成员们一方面能够感受到对家的归属感和亲密,另一方面也各自承担与角色相符的责任与义务(如,家长承担照顾与养育的责任),并发展出自身的独立性与自主性(Minuchin, 1974)。

当子系统之间的边界解体,便会将家庭陷于混乱之中,即成员之间角色与责任义务混淆(Minuchin, 1974),如家长扮演着孩子的角色,孩子扮演着伴侣的角色,或者某一个孩子承担着照顾家中其他兄弟姐妹的责任等。

配偶化的本质,是“夫妻”子系统与“亲子”子系统之间边界的解体——夫妻不再是伴侣,孩子成为了伴侣——这很像是某一方家长打破了夫妻与亲子子系统之间的边界,侵入了亲子子系统,与孩子形成“新”的伴侣子系统。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学者们将配偶化中的家长,称为“入侵的家长”的原因。

当家庭各个子系统之间的边界都陷入混乱时,如配偶“成为”子女,子女“成为”配偶,某一个孩子“成为”其他子女的父母,家庭就陷入了一种极端的边界混乱状态。 这种状态,就被称为家庭边界的“纠缠”(enmeshment)(Minuchin, 1974)——家中的每个人都过度地卷入了彼此的人生,相互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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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偶化:爱意与敌意并存

配偶化有两种类型,一种是爱意的配偶化,一种则是敌意的配偶化。 这两种情况也会在同一对亲子关系中出现。

当父母一方将孩子作为自己的伴侣对待时,会将自己对于爱人的亲密渴望与期待,在婚姻中未能得到满足的情感都寄托于孩子身上(Jacobvitz, Riggs, & Johnson, 1999), 这便是一种充满爱意的配偶化(affectionate spousification)(Kerig, 2005)。

通常,他们会以想像中伴侣的互动方式与孩子进行互动,以伴侣的标准要求孩子满足自己的情感需求,如,在课余时间与孩子形影不离,夜里也与孩子相伴而眠等。

但另一方面,他们又会混淆子女与伴侣的差异,误将孩子当做对方的替身、自己婚姻不幸的替罪羊,将自己对于伴侣的愤怒、不满以及婚姻中的紧张感(tension)发泄在孩子身上,例如,对孩子说,“你说这话的口气跟你爸一样自私”。 这时,就出现了敌意的配偶化(hostile spousificiation),颇有种殃及池鱼的感觉(Engfer,1988)。

在一段配偶化的亲子关系中,爱意与敌意通常都是同时存在的,正如同人们与伴侣相处的样子,既温馨甜蜜,也会有争吵抱怨。 Kerig(2005)就认为,配偶化中的爱意与敌意,就像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

在夫妻关系不和、或单亲、离婚的家庭中,孩子很容易成为某一方的陪伴者,倾听ta对婚姻的抱怨,或会被期望、被塑造去填补“伴侣”的(实体的与情感的)空缺。 因而,在这些家庭中,家长与孩子之间也更有可能出现这种配偶化的关系(Love, 2016)

在重组家庭中,家长出于愧疚感,希望自己能够加倍保护这个孩子(Love, 2016),并且在与新配偶产生矛盾时,也会认为这个陪自己经历更长时间的孩子是唯一能理解自己的人,而与其更加亲昵,形成一种类似伴侣的关系。

此外,学者们认为,配偶化的亲子关系具有代际的传承性(intergenerational transmission)(Kerig, 2005; Love, 2016)。 由于一个人在原生家庭里,与父母中的一方形成了配偶化的关系,ta没有一个常规的“角色榜样”(role model),不知道理应如何与配偶、子女互动,只习得了父/母(如同伴侣般)亲密地对待自己的方式。 因而,在未来的亲密关系与亲子关系中,Ta也更容易“复制”这种配偶化的亲子互动方式。

哪些迹象表明你可能处于配偶化的关系中?

入侵的家长(父亲/母亲)可能会有以下表现:

1. 将孩子视为你的情感依靠,与孩子谈论自己的婚姻/亲密关系,或性生活相关的内容,却对自己真正的伴侣漠不关心或是仇视

2. 向孩子表现出你对伴侣才会有的爱意,甚至有一些(与文化不符的)不恰当的亲昵举动,例如,父亲/母亲与已成年子女同睡一张床

3. 在孩子不能满足自己的需求或者不顺从自己时,就会以对伴侣的口气指责孩子,“你果然和你妈一样自私,你们都从没真正爱过我,关心过我”

4. 对孩子的伴侣表面和气,暗地却处处刁难、挑拨,或者表现出明显的敌意,甚至逼迫对方与孩子分开

被选中的孩子则可能有以下感受:

1. 你认为自己有责任在情感上照顾父/母亲,但有时也会感到不堪重负

2. 感到矛盾,因为对方时而十分依赖你,时而又对你唠叨、抱怨不休

3. 你会忍不住以父/母的标准,寻找另一半。 如总是对伴侣说,“我爸他就很绅士、很周到体贴,你为什么做不到? ”“我妈说,这不适合我”等

4. 你的另一半总是得不到该家长的认可(approbation),ta对你历任女友或男友都感到不满意

5. 有意无意地放任伴侣与你父/母(入侵的家长)之间的斗争(battle),自己似乎能以此得到短暂的解放(emancipation)——将家长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的伴侣身上。 例如有些人会任由“母亲”与“妻子”之间发生口角却无心从中调和

被选中的孩子的伴侣会感受到:

1. 总能感到对方家长的嫉妒或敌意。 他会试图挑拨你与你伴侣的关系,凡事都要与你一争高下

2. 你发现ta的这位家长几乎没有自己的社交圈或很少与亲友往来,任何大小事情都要依赖你的伴侣解决

3. 当伴侣不依从这位家长时,你总是被当做始作俑者。 例如,一旦儿子不顺从他母亲的意思,婆婆就会认为是你教唆的,你在和她争抢儿子。 自从有了你,儿子就不想从前那样对待自己了(错觉自己陷入了三角恋)。

配偶化会给孩子带来怎样的影响?

1. “我(不)是父母想要我成为的样子”

在配偶化的亲子关系中,“被选中的孩子”被家长当作自己的伴侣,在孩子心智尚未成熟时便以成人的方式和他相处。 这可能会导致孩子出现心理上的早熟。 他们学会了按照家长的意愿,成为一个满足对方情感需求的“伴侣”,一个情感上的“大人”(Casey, 2016)。

有些孩子顺从了这样的塑造,而即便是那些坚决忤逆这种塑造的孩子,在反抗的过程中,“自我身份认同”也不可避免地会受到这个“入侵的家长”的影响——完全相同、或者截然相反,一样都是由参照物决定的。

自我身份认同,是关于一个人所认同的“自己究竟是谁”问题的答案。 被选中的孩子,不再有机会自主地去探索自己独立的观点、感受与想法,也无法根据这些构建起属于自己的身份认同(Carlson & Sroufe, 1995)。 他们的自我认同更多是关于“父/母亲希望我成为什么”,或“我不要成为他们所希望的样子”。

不仅如此,配偶化总是爱意与敌意并存的。 孩子时而被当作依靠来亲近,时而又被视若仇视,对于年幼的、尚未形成稳定自我感的孩子而言,配偶化的关系很有可能导致他们内心自我形象(self-image)的矛盾和混乱(Kerig, 2005)(如孩子会疑惑,“ 那么我究竟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还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呢? ”),从而无法发展出一个稳定的自我认同与人格。

在成长过程中,持续紊乱的自我认同也很有可能使其在成年之后形成“边缘型人格障碍”(Borderline Personality Disorder),在人际关系、情绪、自我意识上都极不稳定(Pine, 1979)。

2. “我的存在毫无价值”

一些家长会认为,配偶化的关系能够让孩子尽早地成熟,学会担当,也是对孩子自我价值的肯定。 然而,众多临床谘询师们却在工作中发现,这些孩子在成年之后大都感到不堪重负,也觉得自己的童年是被剥夺了的(Casey, 2016),自己与普通家庭成长的孩子相比是有缺憾的,因而容易形成对自我的负面评价。

另外,事实上家长以伴侣标准要求孩子满足自己的情感需求,对于孩子当时的心理与行为能力而言,是一种无法承受之重。 在无法满足家长的需求或无法说明解决问题时,孩子会不断感受到挫败、绝望和无助,逐渐产生对自我价值的怀疑乃至否定(Casey, 2016),形成低自尊。

3. “我无法拥有一段长期稳定的亲密关系”

由于父/母一直以来将自己如同伴侣般对待,这些孩子很有可能会对原生家庭产生一种“痴迷”(preoccupation)(Allen & Hauser, 1996),始终觉得自己不可能找到任何人能像自己与父/母亲这样对待自己, 而自己也无法与任何其他人形成这样信任、亲密的关系了(Love,2016),从而对自己的亲密关系显得意兴阑珊(lack of interest)。

他们也害怕在关系中做出承诺(Love, 2016)。 因为,与自己的另一半建立长期稳定的关系,很多时候会使自己陷入伴侣与家长对自己的“争夺拉锯战”。 甚至,有些家长会让孩子觉得,当ta对另一半做出承诺时,就意味着他“背弃”了他与家长之间的承诺,迫使孩子陷入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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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在配偶化的关系中,怎么办?

如果你是配偶化关系中的家长:

1. 意识到自己正在/曾经将子女当做一个成年人、伴侣来对待,意识到这种互动方式对孩子的独立性、人格发展可能造成的影响。

2. 如果你的子女尚未成年,那么你可以试着在与他分享情感或探讨问题时,考虑他目前所处的年龄段是否合适;关于你自己在婚姻中所遇到的矛盾和困难,尝试与你的真正的伴侣直接沟通,或寻求其他亲友、专业人士的说明(Love, 2016);鼓励孩子探索自己独立的思考与情感体验。

3. 如果你的子女已经成年,你可以尝试与他进行坦诚的交流,表达自己作为父母对于孩子的爱,也承认自己过去过于依赖ta的事实,在必要的时候表达自己的歉意。 接受新的健康边界,鼓励孩子建立属于自己的亲密关系。

如果你是那个“被选中的孩子”:

1. 意识到自己与家长之间的边界是模糊的,关系是过度纠缠的,这可能会或已经对你以及你的亲密关系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2. 接纳过去配偶化的亲子关系,这并不意味肯定家长当时的行为是对的,而只是更多地把自己的精力放在当下的关系中,关注于重建与家长及伴侣的边界和关系。

任何人都无法回到过去,改变自己在当时是怎样被对待的(people can’t undo how parents related to them in the past),然而我们却可以重新界定当下彼此的边界:

· 不再把自己人生中所遇到的困难全都归责于原生家庭,这也是建立新的边界的前提——当你首先不再把自己看做一个被塑造的人

· 设定互动的界限,确定哪些是亲子之间应有的互动,如关心家人的健康、周期性家庭聚会,哪些是伴侣之间的互动,如同床共枕

· 尝试与对方沟通对彼此互动方式、情感表达的看法,确立新的边界

3. 在重新建立与父/母的关系和边界时,对方可能仍然会“越界”(如仍然把情感的重心放在你身上)、否认或抗拒新的边界,而你就需要与ta交流这么做的原因及意义。 这可能会让你感到内疚和自责,但你需要明白,这并不是不孝顺或破坏彼此关系(Love,2016),而是在努力找到一个你们之间的更恰当的互动方式——亲子而非伴侣之间的互动方式。

如果你的伴侣是“被选中的孩子”:

如果你的伴侣是那个“被选中的孩子”,你很可能会被迫卷入与对方家长的“争夺”之中。 但你要记住,离开或留下,放弃争取或努力沟通,选择权都始终在你自己手里。 也不要觉得自己的痛苦全是对方的责任,仅自己们自己才能决定和怎样的人在一起,而我们的生活方式、幸福与否也都取决于自己的决定。

你可能也会忍不住向对方施压,要求对方表明立场(听ta的还是听我的),甚至表达对他的父/母的愤怒。 然而,这可能使你们三方的关系都陷入僵局,更好的做法是,与伴侣真诚的沟通(Love, 2016),共同意识到这段配偶化的亲子关系给整个家庭带来的影响,共同讨论如何才能平衡“孝顺”与“边界”。 尽管这个过程注定艰难而漫长,但随着三个人各自的成长,它也并非是不可能的任务。

亲子关系,并不是一个家庭最核心的关系,夫妻关系才是。 亲子关系是一种注定指向分离的关系:好的亲子教养,就是能够帮孩子做好准备,更好地完成与父母的分离——我是独立的,但我不是孤独的;我们是亲密的,但不是纠缠的。 而中国的很多家庭,都还远远不足够认识到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