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亮拍《你的脸》,想到自己在母亲临终前的那三个小时,才那样彻底地看过她的脸。他说我们是不是只在出生和死亡时,才会认真地凝视亲密之人;第一次是喜悦,但最后一次,就只能是最后一次了。

《你的脸》是一部没有剧情的电影,如同你与家人之间,你们原就相爱,无须讲解。他说,可以凝视的时候,就先别说话吧。

凝视

你多久没认真看 身边的一张脸了 岁月悠悠 又多久没仔细看 镜中的自己了

在电影院里 我们紧紧盯着 大银幕美丽的脸孔 演什麽几乎都忘了 只记得那特写 那脸

母亲临终 一旁守着 从没有那麽长久的凝视她的脸 我想 我还是小婴儿的时候

她也是那样的凝视我吧

--蔡明亮 

今年,蔡明亮做了凝视计画,《你的脸》将电影院变身美术馆,他说可不可看一部电影,不说故事,只是凝视。凝视生命,与时间。而我们也从这个计画,为什么要是拍“脸”?聊回了他的家。

专访上篇:专访蔡明亮:“我很清楚,我跟家有距离,但这没有减少我们之间的爱”

你有多久没有,凝视家人的脸?

他说起那一年,他在母亲的葬礼上,几个孩子围绕着母亲,听说她要不行了,灵魂弥留于人世,他们感觉母亲,要失去母亲,为她诵经:“我交代他们,妈妈要走,我们就在这看着她吧。难过放在心里,别让她也不舍。” 他说生命到达尽头,其实很庄严;你静静地,感受她的呼吸逐渐消损而脆弱,最后静止。再见母亲。

最后一次,我终于看仔细了妳,妳的脸。

“那时候我也回想,我妈妈一定在我刚出生的时候,抱着我,一直看着我。”

“妈妈她是永远会看你的。你认真观察,你回到家,有时候你觉得很烦,会说‘不要一直看着我啦’;但妈妈很爱你,所以一直看你。”

什么时候,我们很温柔地去看对方的脸?发现他有一些变化,有黑斑了,有皱纹,他老了,但还是很美。

你知道你爱他,但你很少看他。遗憾飘散在时间空气里,被什么承接,亲密的人,在凝视与被凝视之间,彼此记忆与确认着。

于是这次,他把一张张脸的特写,挂在黑压压的空间里大萤幕上;有时静止,有时说话,说什么不重要,有时颤动的面部表情,像会动的画,主题是岁月。

特写是钜细靡遗,放大一个人所有的面部细节,把所有的秘密都讲出来,年龄,情绪,沧桑。 在这样的凝视里,你会感受到电影的力量。蔡导说,不是因为他好看,是因为它是特写,因为那些人脸上有一种光彩,那些脸,像是被上帝选的。

而我们坐下来,被关在黑盒子里,什么也没法做,只能安安静静地,望着这几张脸。也被这几张脸观看着。在凝视与被凝视之间,重新返回电影在最一开始的时候,没有剧情,只有观看,讨论影像的力量:“我常说第一次有电影的时候,它把那个力量都消耗掉了,发挥完了,那部电影叫《火车进站》。一百多年前,第一群人看到电影的时候,看到火车进站,即使没有声音,他们就被吓跑了。”而如今的电影,要多麽澎湃的特效音乐,人们将自己埋伏于声光刺激剧情里,谈到头来千篇一律,我们都一起消耗了这个世界。

“我回头想电影,什么时候我们可以认真地、肆无忌惮地看一张脸?当我们毫不回避地去看那一张张脸的时候,我们与影像之间会产生一些关联,非常微妙。”他说,看这些脸,我也不知道你会得到什么,每个人会感受到的东西都不一样。

“你看到睡着了也没关系阿。”蔡导一说,我偷偷笑了,想到人家谈起蔡明亮的电影,没有音乐、没有对话、没有场面调度,只有一个镜头摆在那边不动,说哎呀是不是还没后制完就拿来上片啦?还是机器坏了,萤幕卡住了?到后来,他的电影甚至慢慢没有剧情,电影院静悄悄一片,观众要抱怨,到底要看什么?我看不懂。

可是,电影是什么?你进了戏院,希望体会一点什么人生,想要一点感动的剧情也好,听故事也好;蔡导只说,你所得到的,不是电影给你的,而是你原本就知道了的事。

回过头来说,你与亲近之人的关系,你们彼此注视的时候,可能都只剩怒目相向时。你们之间的关系该是什么?你说明明是亲密的人,是家人,要亲近却很难,要说爱很别扭。那就让我们都先别说话吧,此刻只需观看;你们之间的爱,是你们原本就知道的事,也许无须言语。

只在凝视里,你们会知道彼此。

从家到戏院,再从戏院到家

于是他说,电影这件事,一群人坐在一起盯着一个大萤幕看;这件事与人,与家庭,之间的关系是很密切的。

现在的电影院可能比较像商场的一块,但在过去,它是一般人的公共场所,有点像澡堂,有点像庙宇,一个家一个家,聚集在这里:“小时候我先是外公外婆带我去的,后来搬回来跟爸妈住的时候,每个假期,我爸一定会带我们去看电影,看武侠片,全家人开一部车就去。”

“我们那时候都很怕跟我妈妈坐在一起,因为她很爱讲话,进戏院的时候没人跟她讲话,她就会自言自语。”蔡导边说边笑,聊到自己在台湾的第一部电影《青少年哪吒》上映时,母亲来到台湾,他在戏院前跟她交代,“我就说,妈,千万记住,看我的电影,不准讲话。”

“我当时就安排她跟李康生的妈妈坐在一起;李康生的妈妈更爱讲话。我说妳们会影响别人,妳们两个要互相盯着对方,谁也不准讲话。”后来蔡妈妈出了戏院,跑去跟蔡导说,我刚都没讲话,是李康生妈妈一直讲。我可以想像当时蔡导无奈苦笑,但心里觉得那就是她们老人家。

我们聊到老人家进电影院,他们也不真的在看什么,只是在填充自己的时间。想像一个乌压压的黑盒子,所有人被丢到里面,走也不是,站也不是,那就坐着看吧,看什么不知道,想开口说话,打破一点焦虑与沈默;像是这样度过一个小时或两个小时,像是要那样,才算进了电影院,完成了看电影这件事。而你们总抱怨那个爱说话的母亲,每次都干扰自己看电影的心情。

但下一次,周末到了,你们又会全家人开一台车,走进戏院里。

或者在那个年代,就是这样,从家到戏院也好,从戏院回家也好,重要的不是电影都演了什么;那些武侠片的经典,是因为在那一个个乌漆摸黑的空间里,你与你的爸爸妈妈,一家子,就坐在那,跑也跑不走,怎么也不会被夺去消失的,属于你们的家记忆。

“我曾经为了拍一部短片,回到马来西亚的一家老戏院。它已经关门了,外观很残破,天花板还漏了一个大洞,椅子也都腐烂了。”

“我们一进到那个戏院时就被吓到,因为看到一张遗照,是一个阿嬷的照片被摆在其中一张椅子上。”他说,你可以想像这个阿嬷以前可能很爱看电影,她死后子孙就把她的照片在这里,让她可以天天看着。

讲到这,我双手都鸡皮疙瘩起来,蔡导还继续说,他对着阿嬷掷杯,说“妳让我拍妳好不好?”

圣杯。

家跟戏院,到底这样诡谲,又让人魂牵梦萦地,从一个世代到另一个世代,紧紧地系在一起。

等下一次,你再走进电影院时,不论是自己一个人,和朋友,和伴侣,或者是和家人;你们一起坐在那,双双望着萤幕,那一刻,你们不说话,只是盯梢着,影像投影在你们的脸,像不是电影在播映,而是你们在被播映着。

被观望、被特写的一张张脸,脸与家,家与记忆,一层一层,从曾经失落的到找回被分散的爱。

那一刻,多麽彻底。难怪他说了,可以凝视的时候,就不要说话。

【蔡明亮的凝视计画《你的脸》《光》展映募资计画】

自上映日 5 月 17 日起,除了电影作品《你的脸》和建筑物中山堂的脸,短片《光》,也将在电影院中放映。

电影中这 13 张人物大脸,将从银幕中出走,变身大型影像艺术作品,再加上蔡明亮个人亲笔画作及影像作品,共 20 幅大型艺术作品将陈列并包围台北光点华山电影馆,户外露天的展示搭配戏院灯箱光影及现场自然光线的流动,不同的混和媒材提供了在大台北华山草原中另一种“凝视”的绝佳体验。

电影【你的脸+光】现正于台北光点华山电影馆独家热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