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陈思宏专文,曾经觉得台湾的市容“好丑”,但好像就是因为这个“丑”,连结起所有对家乡的熟悉与爱。他说丑,真不是骂,而是回家了。

家丑

访英国巴斯(Bath),入住英式庄园饭店,搭船游艾文河(Avon),船在墨绿河面上惹涟漪,水纹都是诗句。古城景观一致,毫无突兀建筑,古罗马浴池壮观,乔治亚式建筑“皇家新月”(Royal Crescent)保存完整,在阳光下金黄闪烁,宛如新建。我在“皇家新月”前的草坪野餐,咬一口刚买的英式三明治,口腔瞬间成沙漠,如此粗糙的食物竟然要价六磅,毁游兴。幸好背包里有《诺桑觉寺》(Northanger Abbey),珍·奥斯丁(Jane Austen)在这本小说里把巴斯写得非常迷人,我佯装英国腔,低声朗诵小说,召唤英国淑女士绅魂魄,起身去英式茶馆喝午茶,谢谢小说家,我彻底忘了三明治。

隔天回到柏林,面对熟悉的共产社会住宅,到处蔓延的涂鸦,紊乱的城市天际线,昨日是整洁的古城巴斯,今日是充满历史伤痕的首都柏林,不禁大喊,柏林真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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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次回故乡彰化,我也有如此感受,说彰化丑。但这种“丑”感并非贬低,不是自认高级,去过奥斯陆、巴黎、布达佩斯之后,硬要把欧洲古城与家乡相比的鄙视。

年轻时出国,心智不熟,自以为见世面,以西方大城为标,诋毁自己故乡。铁皮屋真糟,那几栋烧毁的屋怎么没人整理,七彩招牌过分俗艳,交通是十年没洗的发,空气有焦味。到台北念大学,与各县市同学谈到自己故乡,我直接说,彰化就是丑,不用去。

后来,我在巴塞隆纳繁忙大街目睹粗暴抢劫,在巴黎走进尿骚味浓重的小街,在阿姆斯特丹遇见街友打群架。短暂旅行往往只会轻轻触及城市的光鲜表面,绝少人特地绕路去看坏的、丑的、毁的。美丽世故的大城,一定有阴暗潮湿的角落。拿巴黎比彰化,是截断文化历史脉络,岂止浅薄。

彰化是老家,我的源头。家是出身,可以丑丑的,乱乱的。老沙发最好睡,老朋友不怕冷场没话题,老摊子有大黑鼠乱窜依然美味,老内衣穿了最快入眠。我很喜欢去 IKEA 逛,里面塞满了各种样品屋,每个客厅都配色完美,每个衣柜都分类整齐。IKEA贩卖着家庭的美好想像,理想的家就该如这些精心配置的样品屋,整洁有序,里面满是人情温暖。IKEA 的型录、样品屋都是温暖色调,每一个摆设都让我们觉得我们“缺乏”,我家就是缺了那张桌子才不够美,客厅就是少了那张沙发所以不够温暖,我们以购买来补足缺憾,渴望整洁有序的家。

但实际上谁家可以完美复制无印良品或者 IKEA 型录?大部分人的家里便宜塑胶制品堆叠,丑沙发舍不得丢,烂门舍不得拆,冰箱里有过年留下的年糕,橱柜顶有五年积尘,壁癌治不好,睡了就忘了枕头有黑霉。

真的很难用“美”来形容柏林,我还是常说故乡彰化真丑。但柏林好有生命力,多元包容自由,我今天才在地铁上遇见一位全裸搭乘的男士,没人多看他一眼,没人报警。彰化车路口肉羹我能连吃五碗,北门口肉圆依然销魂,远远看到八卦山上的大佛,在心里默默颔首。

彰化无需变成慕尼黑,柏林不是巴斯,家丑没关系,只怕家变,拆老屋,毁记忆。说丑,真不是骂,而是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