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产之后,我不想见人,只要一见人,我就得依序一一解释发生的事情,跟我的感受。“妳还好吗?”、“妳好多了吗?”、“怎么会这样?”面对这些问题,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说几遍事情的前因后果。只好躲在家里。躲在家里的时候,我都邋遢地穿着同一件长睡衣,睡衣上印着一只很友善的猫咪。

after.

家里来了个风水老师,给予六神无主的我一些协助。他拿着罗盘,给了家具摆设的建议:“会发生这些事,都是有原因,妳家的格局啊,大门正对着大马路,留不住财,也留不住人,要在前面这扇窗,放盆植物挡一下。”

“好。”

接着谈到度化婴灵。老师要先生去庙里, 掷茭,请掌管地府众生的地藏王菩萨作主,跟婴灵沟通,看看孩子要多少莲花跟纸钱。

“妈妈不用去吗?”

“等妳元神恢复,恶露排尽时再去。”

我们讨论了一些细节,突然风水老师皱着眉头,喃喃自语:“所以妳的意思是,小朋友先是被打了一针停止心跳,然后等到隔天才被生出来吗? ”

“对。”

“唉,这样在庙里要怎么写往生的日期?”

“⋯⋯生有时,死有时,要顺其自然,不要强行介入。”

我像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把手搓得红红的。早知道,我一定买个特大号盆栽,挡住所有的窗户,或许这样,就能留住妳。

before.

上一次面对死亡,也是很久以前了,那时候我的阿妈死了。我以为人总是会经过生老病死,但这次不同,妳才刚刚生,就死了(或者说妳是先死了,才被我生出来)。怎么顺序会这么奇怪呢?

我不会忘记那一天,宝宝带着紫色皮肤,从我肚子里出来的那一天,我还是觉得她长得满好看的。事后彼得还跟医生要出生时的照片,他说要留着,作纪念。在诊间,医生拿出手机加了彼得的 Line,接着两人就并肩坐着选照片。

“这张好吗?”

“好啊,传给我,这张也要。”

“这几张可以吗?”

“还有别的吗?”

我在远远的,看着他们。

医生问:“你们有宗教信仰吗?”

我们摇摇头:“不算有,怎么了吗?”

医生解释:“我觉得你们两个人满坚强的,想说是不是有信仰作后盾的关系。”

其实我常哭,但我哭都是因为不能忍耐。身为一个母亲,自己要受多少伤,都可以忍耐,我不能忍耐的,是她怎么就这样被剥夺,连一眼都没有机会,看一下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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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一下这个世界里的好的坏的,这是一个有坏人把女生分尸,也有等级很高的泰式按摩的世界。每一天,我都过着差一点就幸福快乐的生活,什么都差了一点。也是因为这样,我活得很真实。我恍恍惚惚地感觉到,这个世界里面,那些好的坏的,原来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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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fter.

状况一下好一下坏,清晨醒过来时,有重感冒的嫌疑。第一胎坐月子时,忙着喂奶、拍嗝、换尿布、洗奶瓶。这回,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一般人的上班时间,没有什么动态更新,就只好让网路广告一直抓着我,把我拎到各处结帐买东西。其中家居用品为多,可能是失去雏鸟的妈妈,还停不了筑巢的关系。

彼得出门前说,“妳应该出去走走,外面天气很凉爽。”

“真的吗?”我问。

他扮了个鬼脸:“好吧,其实天气很热,不过我这是善意的谎言。”

我不想见人,只要一见人,我就得依序一一解释发生的事情,跟我的感受。

妳还好吗?

妳好多了吗?

怎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说几遍事情的前因后果,只好躲在家里。躲在家里的时候,我都邋遢地穿着同一件长睡衣,睡衣上印着一只很友善的猫咪。难面对的,还有那些有点距离的人。

那些打电话过来,问妳要不要考虑换房的人;替妳做孕妇按摩的人;邀请妳赏车的人;帮妳剪头发的人。还有楼下的管理员,出院回家那一天,他问我,周末去哪里玩啦?

之前我在网路上买的孕妇装寄来了,我鼓起勇气退货,对方来讯息询问退货原因,“因为我的宝宝没有留住。”我坦白承认:“所以短时间内,大概不需要孕妇装了。”

“谢谢,请好好休息。”他们简短回覆。

休息的时候,我打开信箱,回了公事相关的几封信。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单纯就是个业务就好了。业务会在开季的时候努力,失败过后依旧大步往前走,在不顺利的时候,业务可以厚着脸皮骂脏话,总找得到藉口怪环境怪别人。

而且,有经验的业务,绝不会为了已经过去的同一件事情,边想边哭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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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fore.

从一个河堤,到另一个河堤,彼得骑着脚踏车,前面载着三岁的罗比,我坐在后座,顶着大肚子,让风吹着脸。彼得抱怨道:“多载了妳跟妹妹,电动脚踏车好快就没电了。”

那是所有问题都还没有开始,所有医生都尚未诊断的一天。

随着脚踏车向前滑动,我想,不久的未来,我们要有更多的房间,更多的裙子,在那一刻,我的思考都是粉红色的,座椅的一前一后,我两个孩子的皮肤,也都是粉红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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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fter.

我待在家,翻开一本童书,书名叫做《勇气》。

书里说,勇气有很多种—

勇气,是向别人解释全新的裤子怎么破了一个洞。

勇气,是夜晚屋离传来怪声,你觉得要自己去查看一下。

我提起勇气出门去按摩。熟识的柜台小姐问:“呦,妳怎么这么快就生了?”

“发生了不好的事,不过我没事。”

本来只有一个小姐,但一个两个三个,她们聚集过来,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我。

“我年轻时,也流产过。”替我按摩的阿姨,在昏暗的房间幽幽地说:“能好的,都好得差不多了,不能好的,大概也就不会好了。”

我把头塞在按摩床的洞里,想起书里的最后一句话:“勇气,是在必要时说再见。”

now.

我跟儿子说:“妹妹不在了,她去了天上,我想到就很难过。”

罗比回答:“我也很难过。”

夜里,罗比把原本要送给妹妹的音乐盒拿出来,那个音乐盒还能投影,他把灯关掉,摇篮曲的音乐流动起来,有一只咖啡色的小猴子,映在天花板上。

“你要做什么?”

罗比拿了被子来,铺在客厅,要我一起躺着,音乐很轻很轻。

宝宝睡,快快睡,妈妈永远,爱着妳⋯⋯

我之前总是故意反着唱:“妈妈睡,快快睡,宝宝永远,爱着妳⋯⋯”如今这样唱法,却逼得我得吞着泪。

罗比指着上面,“妈妈,往天上看。”他说,“妳要往天上看。”

“好,我看看。”我眯起眼睛,试着把天上所有的角落,都努力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