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照护孩子的过程中,许多家长经常感受到“失去自己的时间”,但其实,一旦成人抱有了“一切为了孩子”的念头,就会在潜意识里将当下遇到的所有糟糕事都归因为“只因有你”。这其实是变相地将所有责任都推给孩子,而没有想过,即便没有这个孩子,以我们面对问题和解决问题的方式,我们就真的能将家庭和工作中遇到的所有困难轻松解决吗?

文|戈娅

二○一六年五月的那天,当死活不愿意去上学的火娃,小手紧紧把住大门,死死盯着我,大颗大颗的泪珠往外滚的场景把我震得五内俱焚的时候,我给在大理开客栈的好友打了个电话,问:“你们家有可以长租的房间吗?”我说,我想带火娃去住一阵子。

朋友知道火娃的情况,也瞭解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想,他一定是从我不同寻常的郑重语调里听出了什么,所以,他什么都没有多问,只说:“住在客栈里人来人往的,对火娃不一定好。我们有一套租的房子,可以借给你们先住着。房子很大,你可以把你爸妈也带来,住多久都可以。”临上飞机前我才知道,那套所谓“租的房子”,原本是没有的。

是他接了我的电话后,在村子里临时帮我们跑了很多天,才租到的一栋房子。他不想增加我的心理负担,所以在我们要启程时才告诉我。我和爸妈都感激不尽。事后问他,他说了一句话:“你们得住得舒服,你们得把你们自己先照顾好。”

那确实是一套非常舒服的房子。就在苍山脚下,院子大到除了有两小块地,还能停得下四辆车。门口是一大片蓝莓园,坐在家门口左边可以看到高耸入云的苍山,右边可以直接看到洱海,时不时有小松鼠从眼前跑过。背后则是一条清澈的溪,是苍山十八溪中的一条,火娃的整个夏天几乎都耗在里面了。因为溪水太凉,上午不让他下水,所以每天吃过午饭后,小家伙就迫不及待地换上泳衣,提上小水桶,催着我出发。

溪水里的小石头,他都能玩上几个小时,一直说这块是乌龟,这块是小鱼,那块是螃蟹⋯⋯我就是在那条小溪里发现原来这孩子的平衡能力和视觉的瞬间判断力可以这么好,因为在铺满石头的溪里,他居然是嗒嗒嗒跑过去的,还可以保证每次下脚,都能踩到比较大和平整的那一块。即便有时候踩到会偏的石头,也从来不会摔倒,一瞬间就能跳到下一块把握住平衡。这让一脱下鞋子就跌跌撞撞的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傍晚的时候,我们会穿越整个村子散步。白族的村子真的是干净又美丽,火娃对这里的一切都充满好奇,悄悄站在老奶奶的家门口看她养的鸡,在村里的篮球场边看大哥哥们打篮球,绕着圈圈奔跑。有一次,一个老单身汉模样的人在溪水里洗床单,居然是左手夹着菸,右手拎着床单的一角,动都不动靠溪水的冲刷来洗的,那是姜太公钓鱼的洗法啊!火娃明显被镇住了。他趴在溪边,一会儿看看那个床单,一会儿看看那个小老头,表情非常疑惑,直到把小老头看得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我家附近的小卖部,是村主任的太太开的,因为这个村子外地人不多,于是我们就得到了很多额外的照顾。比如,别的人不能把快递放在小卖部,但是我们家就可以;比如,他们非要给我家送自己种的蔬菜。

拿了一包,那可不行,得拿三包,不装满不准走;比如,听说我们想买鸡,村主任大人就派人帮我们问谁家的鸡是愿意拿来卖钱的,找到的那家,当然看在村主任大人的面子上,比菜市场的肉鸡都卖得便宜;比如,我们去借锄头想挖地种菜,村主任的太太不仅借了,而且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村支书(村党支部书记)的太太,于是村支书的太太就背着她的小孙子,给我们送来了种子。

不仅如此,还非得亲自给我们撒上,我们感激得只差当场跪下;再比如,每次路过,村主任的太太都要热情地问火娃:“要不要吃糖?”“要不要吃巧克力?”我们在一边忙不迭地感谢加拒绝,火娃已经一边开心地回答“要!”一边跟人家进去拿了⋯⋯装满两只小兜兜,蹦蹦跳跳地去散步,那叫一个得意扬扬。

这个傻孩子,你不知道你仰仗了多少来自陌生人的善意。一切看起来都很好。可是,这个村子有几个致命缺陷。

第一,它没有广场舞。广场舞是我妈的一条命,一天不跳那真是浑身无力。

第二,它没有大超市,想逛大超市必须开车去古城。大超市是我妈的另一条命。

第三,它的快递只有邮政和顺丰速运能到,其他的全部得去镇上拿。我爸大热天骑车去了好几次,已经要崩溃了。

第四,一到天黑,它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害怕。

其实,我和火娃是觉得很舒服的。但是当有一天我听到我妈跟我姨妈打电话,说:“唉,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嘛。”我觉得我必须得做一些改变了。因为我很不喜欢家里有人有“牺牲”的感觉,我太知道“付出感”会对整个家庭的气场产生多大的影响了。如果爸妈觉得在为我和火娃牺牲自己的老年乐趣,我会觉得愧疚,这种愧疚会在生活的很多细微之处蚕食这个家庭的快乐。

比如,每当他们说要去市场买菜时,我就会特别担心,万一小市场没有买到他们想要吃的菜呢?如果家里的某种调味料刚好没了,我又要担心,要是小卖部刚好没有这种调味料呢?在孩子已经睡了,而家里的 Wi-Fi 又刚好不给力的时候,我的愧疚感又唰唰唰地起来了,完了,这下他们得睁着眼睛等着瞌睡到来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好对不起他们!如果哪天晚上我们开车去古城玩,他们会在灯火通明的街上开心地溜达,然而当我们开车往回走,就要告别这个繁华的世界,开向静悄悄的村子时,我似乎都能闻得到后座上传来的遗憾的气息。

是的,我就是这么敏感,我应该是一个长大了的、隐藏得很好的特殊儿童。而愧疚一旦积攒得更多,一定会转变为抱怨。在我觉得最愧疚的时候,我甚至开始对爸妈产生怨恨: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你们为什么还要让我生活在愧疚之中?我有孩子要带,还要赚钱,你们就不能自己找点儿乐子吗?!在这样的状态下,我真的没有办法全心全意去和火娃过快乐的日子。我会忍不住对自己发出疑问:“我这样做真的是对的吗?”

我相信孩子具有敏锐的知觉,他们都是感受得到的。而且,当我把太多的精力消耗在担忧、歉疚和怀疑上时,我的身体也提出了抗议。那段时间,我最明显的症状就是喘,上个二楼都喘。每天晚上不到九点就只想睡觉,第二天早上也根本爬不起来。我觉得真的好累好累好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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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比来看,现在我白天带火娃去上课,下课后回家处理订单、打包,晚上还要写稿子,工作强度和当时相比多了五倍不止,但是我觉得精力是满满的,我很少有特别疲惫的感觉。因为我知道我要做什么,我的每一件事应该怎么去做,应该分别分配多少精力──我很确定我在做的每一件事。

所以疲惫首先是来自心的。那种对什么都不确定的心累的感觉,会让一个人渐渐流失生命力。而一个正在流失生命力的人,如何能撑得起另一个小生命?

于是我就开始了到处找房子的生活。这次我首先圈定了地理范围:必须在大理古城周边,步行能够在十五分钟内走到古城。关于房屋的构造,我考虑了一下我要在大理如何谋生,除了做微店和继续写稿,可能做 Airbnb 那样的小民宿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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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我的精力,我只想有两个带独卫的房间用来对外,加上自家人的卧室和工作室,最合适的卧室数量是六间。还有一个必要条件:必须和房主独立,绝对不能和房主共用院子,一个门进出。火娃是个还没有建立起界限感的小孩子,而且小孩子本身就调皮又好奇,我不想把太多的精力消耗在和别人说抱歉上面。其他诸如要有大院子、要美丽、房子要新,等等,我觉得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有当然更好,没有也无所谓了。

这样一来,朋友们帮我寻找的房源一下子就可以清晰地进行筛选了。很快我就确定了在大理的第二个家,一切必要的条件都满足,它刚好有六间卧室,步行十分钟即可走到古城,虽然房主就住在同一栋楼的一楼,但是我们是单独有一个大门进出的。

简直是完美,有没有觉得?

当然,它最初看起来其实是很糟糕的:整个房间就像一个垃圾场,是至少三年没有认真打扫过的样子。墙壁上到处都是孔──没关系,清理就行;除了三张桌子和破烂的木沙发,几乎没有任何一件可以直接用的家具──没关系,买吧;四个卫生间里,所有的水箱和龙头都是坏的──没关系,换就好了;从二楼去往天台的台阶是没有扶手的,天台的围栏只到火娃的大腿,非常危险──这个有点棘手,不过还是没关系,安个扶手,加高围栏吧;最让我忐忑的其实是最后一件糟糕的事:转手给我的二房东和真正的房主关系闹得很僵,在二房东的嘴里,房主一家都是蛮不讲理的“可怕的当地人”,他甚至警告我,不要把车停在这个村子里──“本地人仇视外地人,你的车肯定会被当地人划的。”

我好好想了想,最后觉得,人和人的相处,绝对是相互的,像我这么知书达礼、亲切善良的美人,应该会得到房主和邻居们的喜爱吧?然后我就开始了长达半个月的大清理。还是要感谢我在大理的这一帮壮劳力朋友,他们在两天之内,帮我安顿好了所有从淘宝买来的东西,床、水箱、龙头、抽油烟机、冰箱……他们还顶着烈日,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帮我买来铁管等,焊了二楼到天台的扶手,还把天台所有的围栏全部加高,多余的铁管还给我焊了一把长椅。他们的脸都晒脱皮了。

那几天,我的厨具还只有一个朋友援助的电磁炉和一口炒锅、一个电饭锅。我只能煮上一大锅咖哩牛肉给他们吃。也许是太累太饿了,居然收获了一片掌声。

还有个小哥哥又花了两天时间,帮我去选了墙漆,用腻子膏(弹性水泥)仔细地把墙壁上的洞填好。我们俩一起把整个房子刷得白白的。我就是那两天学会了刷墙,等刷完了,筷子都要拿不稳了。

我没有好好感谢过他们,但他们为我做的所有事,我都记在心里,还默默地想着,这辈子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只要开口,我都要做到。

半个月后,我们搬进了这个从无到有的新家。我妈开始到处挑选可以跳广场舞的地方,对比每个地方的优劣;他们开始欢天喜地地去各个菜市场和超市,对比蔬菜的价格;火娃则迷上了去天台奔跑,躺在桌上看云;晚饭后散步再也不需要天黑前回家,我们走遍了灯火辉煌的古城,从东走到西,从南走到北……

我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下来了。其实,每个去过之前朋友帮我租的房子的人,都会说以前的房子多好,现在的房子怎么怎么不好,又不雅致又小,村子离古城太近,又乱又吵闹,还没院子。我的好朋友 J 每次来都会开玩笑:“你们家唯一厉害的也就是这个大天台了。”

可是只有我知道在这两个地方,家里的气场有多么大的不一样,一个确实很美,但是所有的成人都是压抑的;一个确实看上去很普通,但是所有的成人都是安心的。家人都知道,从现在起,我们不再是漂泊的客人,我们真正开始在大理生活了。

也是在这个房子里住下来后,我和我爸妈才慢慢找到了在家庭内部带领火娃的方式。他们很安心地配合我,如何让他从接受一步指令,到接受两步、三步指令;如何教他做家事,比如一起把打包好的快递箱从二楼搬到一楼,比如在厨房里剥豆子、切菜;还有语言练习,三个成人配合起来,就是最初级也最重要的“人际交往”了。

所以,每当有妈妈抓狂地问我到底怎么才能好好“干预”孩子时,跟她们聊下来我都会发现,每个抓狂的妈妈,背后都绝对不仅仅是孩子的问题。孩子只是一个放大镜,将所有的工作压力、夫妻不和、婆媳矛盾⋯⋯全部放大而显得尖锐起来,真正该首先被“干预”的一定是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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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成人抱有了“一切为了孩子”的念头,就会在潜意识里将当下遇到的所有糟糕事都归因为“只因有你”。这其实是变相地将所有责任都推给孩子,而没有想过,即便没有这个孩子,以我们面对问题和解决问题的方式,我们就真的能将家庭和工作中遇到的所有困难轻松解决吗?

孩子何其无辜,能担此重责?所以承认吧,我们其实只是又自私又很擅长推卸责任的狡猾的成人。但既然如此,我们就接纳吧!先满足自己的需求,再来谈什么叫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