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对躁郁症有多少认识?让精神科专家,同时也是躁郁症患者的 Kay R. Jamison,与你分享躁郁症患者脑海中,那令人痛苦的的混乱思绪。

文|香港特派 Kayla

被火触碰过的思想、如野马一样的汹涌思考、滔滔不绝的外向表现、迷人的神秘魅力,随之而来的是灰色的低谷、觉得生命无比痛苦希望早早了结的抑郁⋯⋯这些都是形容躁郁症的一些句子。在 2018 年 8 月的下午左右,香港被一宗新闻笼罩:卢凯彤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生前,她花了多年时间与躁郁症搏斗,同时写出丰富层次的吉他曲目。

在 80 年代,一位首屈一指的精神科女医师 Kay R Jamison 证实患上躁郁症,当时她未有公开过自己的情况,同时埋首研究躁郁症这个人称天才病的精神问题。她未出柜公开自己病情之前,一直是精神病学界的权威,尤其对于躁郁症的观察,她比任何人都入微。

躁郁症与抑郁症不相同,除了用药、断症需要更长的时间之外,患者一生除了会经历忧郁低谷,还会经历躁期——可能是不眠不休、有无限大的想头、充满自信情绪高涨,身边的人有机会难以察觉患者其实是患者。 大起大落的一生,却难以用言语去形容,这份痛楚,只能努力去控制,并不会康复。

究竟,一个患有躁郁症的女性,是如何在这个世界生存、如何在社会中自处的呢?究竟女性和躁郁症两者结合,会产生怎样的效果? 让我们通过 Kay R Jamison 在 1995 年出版的《躁郁之心》(An Unquiet Mind) 抽取女性视角,看看如冰与火一样的精神问题是如何运行。

谁是 Kay R Jamison?

Kay R. Jamison 是美国的精神病学家和作家,她的研究焦点是自己从青少年时期便开始患上的躁郁症。她的爸爸是名前空军,据她形容是个想象力丰富、充满生命力的人,后来因为工作和环境变迁而性情大变,实质上是躁郁症发作。

而 Jamison 的躁郁症研究中,亦曾经指出躁郁症的遗传性。更加重要的是,她在《躁郁之心》中指出虽然躁郁症和其他情绪病所影响的是心理层面,患者所感受到的是心理痛苦,但实质上为生理病,而非因为患者太悲观、想太多、自寻烦恼而惹病自己,这一点,绝对是打破现代人对于精神病患所有的偏见的一个重要论辩,亦是不被广泛瞭解的一点。

在 Jamison 十六、七岁左右,她的父亲和亲姐都出现忧郁的情绪,而她则发现自己的强烈情感、热情和想法开始让人疲倦,而且相信当时是她初次有躁郁症状的时候,例如几个星期睡眠极少也精神充沛,不久便出现完全相反的抑郁状态,出现自杀的念头。 在大学她一直是个跳级的优才生,但混乱的思考、跳跃的思维、不眠不休的她,也开始发现自己集中力下降,于是由追求医科之路,变成心理学。

她热爱米雷(Edna St. Vincent Millay)的诗篇 《重生》,在躁症发作时曾经买下一匹马和无数物品,财务出现危机,她在 25 岁结婚,后来对关系感到厌倦。她成为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学系助理教授、由“小姐”变成“博士”之后,躁郁症让她险些送命,就职之后几个月内,她严重地烦躁易怒、坐立不安、对声音极度敏感,直到有一次出现幻觉,便知道是时候要求医。

出版《躁郁之心》之后,她亦研究过有机会患有躁郁症的历史人物,并探讨这个病与创造力的关系。而这本作出大胆假设的着作,名为《被火触碰过的》(Touched With Fire: Manic Depressive Illness and the Artistic Temperament)。


Kay R Jamison。图片|Youtube 截图

那个具有魅力的她,背后是令人痛苦的的混乱思绪

白色躁症在女性身上所产生的其中一个效果,也许是看起来比平常诱惑撩人,态度比平常放浪形骸。Jamison 忆述一次成为医学院副教授之后,出席学校的庭院宴会,自己与平常的形象截然不同,内在的另一个她仿佛支配了她:

在社交场合中目光狂乱、神情激动。我自己则觉得当时或许有些亢奋,但记忆最深刻的是我曾和许多人讲话,感到自己魅力无边,而且啖冷盘小点,畅饮各式饮料。
—— 《躁郁之心》 第三章 心灵磨难

而当时,她和校长也畅谈良久,而她当时的想法是这样的:

不论他的实际想法如何,我确信他认为我极富吸引力。
—— 《躁郁之心》 第三章 心灵磨难

后来,同样有出席宴会、之后为作者看病的精神医师却有另一种印象,也察觉到作者的异常:

我记得自己在那次宴会中明艳动人、热情奔放而怡然自得。但我的精神医师后来和我谈论此事时,他记忆中的的画面却很不相同。他认为我穿着妖冶撩人,完全不像之前他所惯见的保守打扮,而且浓妆艳抹,看来非常激动狂热,说话更是喋喋不休。他记得当时心里想着:凯好像得了躁症。而我却觉得自己神采飞扬。
—— 《躁郁之心》 第三章 心灵磨难

躁症发作时,患者的会变得非常自信,也会放下平常的社交界线,例如不当调情是一回事,有患躁郁症的友人 C 告诉我,精神科医师在确诊前,都会问关于社交生活,尤其是感情和性生活的问题:“你有没有一段时间认识了很多新朋友?有没有在性方面较平常的自己开放?” 等等。

女性当然可以在没有患病和忠于自己本色的情况下,在私生活做出任何选择、在打扮上穿自己喜欢的衣服,而不必被归类为异常、行为不检。然而,作者的“宴会狂热”,是她生活开始因为病症而支离破碎的开端。

她无法减慢自己脑袋运转的速度,思绪也开始脱轨。例如在工作上,她将一篇名为“为什麽我不参加案例研讨会”的心理学文章复印再派给同事人手一份,以解释体制下她看到的一些小盲点,尽可能以此来证明自己是对的,另外附上一篇米雷的诗篇。

在感情上,她渴求刺激、无法安身在丈夫一直拥有的平稳、温柔和温暖怀抱中,也决定分居,表面的原因是二人无法为生小孩得到共识。 无法控制思绪的流动、希望有最狂喜的刺激,亦会导向认知的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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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韩剧《没关系是爱情啊》剧照

我现在暴力和极具摧毁性,但因为我是个女人而难以启齿

黑色躁症并不像白色躁症一样诱人、热烈,就像每个硬币有两面,躁郁症有高与低,而高峰也分了两面:一面是充满创造力的热情,另一面是不受控的毁灭倾向、口出狂言的狂怒。 Jamison 一次黑色躁症和发作的时候,她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别人的心,因为她露出了自己极为可怖的一面,然而,对方感受到威胁、危险,而看不到她背后的无助和严重忧郁:

一阵狂怒中,我扯掉浴室墙壁上的灯,感觉暴力通过全身,但仍然留在体内。
—— 《躁郁之心》 第五章 拥火自焚

男伴此刻冲进浴室,看到作者满身是鲜血,忙着看顾她:

话语无法从口中出来,而思绪又转得过快。我不断用头撞门。上帝请让这件事停止吧!我已经无法忍受,我知道我又疯了。
—— 《躁郁之心》 第五章 拥火自焚

对于男伴的关切,她无动于衷,不久对方也愤怒起来,二人也非常痛苦,然而:

但我说了一些非常不堪入耳的话,然后毫不夸张地想要扼住他的咽喉。他真的走了,我惹得他无法忍受,而他无法看出我内在的伤痛和绝望。
—— 《躁郁之心》 第五章 拥火自焚

我在镜中看到一个怪物,我不认识它,但它必定存在,而且和我一起支配我的头脑。
—— 《躁郁之心》 第五章 拥火自焚

卢凯彤的 Pillow Talk 作品集和自白中,曾经形容一度不由自主地想用利器伤害自己,亦这样写过:

昨天晚上去看演唱会,我坐在第一排,音响无比的大声,灯光刺眼且强烈,我发现自己如同置身战场一样,手抖得很厉害,又困身走不了,最后搭计程车回家路上,连身体都开始抖起来了,眼睛反白,一直很不安,四肢好像不受控一样,我害怕,真的害怕,踏进家门后连鞋子都还没脱,就走到厨房⋯⋯把情绪转移到伤口上,然后睡觉。
——《Pillow Talk》 “计画” 2013.12.23

Jamison 曾经买了一把枪,在严重的抑郁下计画自杀,后来被发现。她在书中写出暴力与女性的结合,某程度上其实是让人意想不到,那种暴力并非一心要摧毁自己的暴力,而是找出口排解自己躁与郁结合起来的地狱感受:

暴力不是件容易启齿的事,尤其是对一个女人而言。狂乱地失去控制(带有攻击倾向、扯开嗓门狂叫、漫无目的地狂暴,或冲动地想跳车),不仅令人惊恐,对个人而言,更是可怕的难以形容。这些都是我在盲目的躁症狂怒中曾做过的是,有些还不断重复。

不论是暴力的目击者还是旁听者,得知患者的这一面之后,都需要调节自己的印象,在认知这是一个病和她疯了!之间取得公允的平衡,并不容易。而患者本身亦不好受,狂暴失控的行为影响人际关系、毁坏了的家具、物件、心爱的定情信物等等,造成无法修补的裂痕之余,要面对镜中这个素未谋面的怪物、另一个自己,定必会走过无比的羞愧心情。而要将自己暴力的一面说出口,又得面对传统对于暴力的眼光和批评。


香港歌手卢凯彤。图片|女人迷资料

在男性主导的行业,她发热发亮

Jamison 在早年教学生涯中任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学系助理教授,当时的面试情形,清一色男性:

我花了两个星期时间拼命将论文中的每一枝节塞进脑中,然后走进一个房间,里面有五个面无表情的男人围桌而坐。
—— 《躁郁之心》 第六章 血腥的战争

通过几小时的考试,她由小姐变成博士。而在 1974 年,她获得终身教职,但也需要经过重重的男性关卡才获得。基本上,她是少数跻身纯男性俱乐部的终身教职女性,十八名任用升级委员会成员里面,只有她一位女性:

本系仅有的少数女性均集中在儿童精神病学方面。她们无法提供任何保护,帮助我抵抗阴暗处的讨厌鬼,而且她们自己的地方就有够多讨厌鬼要应付了。
—— 《躁郁之心》 第六章 血腥的战争

她口中的讨厌鬼,是化名牡蛎先生的人:

他想到女性时,考量的是胸部,而非头脑,而大部分女性两者兼具的事实似乎总令他感到不悦。他也认为,误入学术医学界的女性基本上就有缺陷,由于我特别不愿接受差别待遇,所以更令他生气。
—— 《躁郁之心》 第六章 血腥的战争

有时候,不得不否认的是,轻躁让作者能够更有战斗力去争取认可和向上,因为在白色躁狂时期,她可以高效率地写出文章,一天一篇,而且能构思新的研究、处理无数的文件。 她的思考力在此时亦可更广阔,也有更多的想象力和精力,使她本身的才华能够更为出类拔萃。

不过,有高便有低,在高效率的白色躁狂时期过去之后,迎来的是维持几周的发呆、无法集中、自杀倾向和瞌睡。那些忽然在她门外出现的请勿打扰牌子,门后那个阴郁的她,虽然一直有服用情绪稳定的药物,但还是要不由己地让自己停下来。

这告诉了我们,其实躁郁症的关键在于稳定、控制,而非大众口中常说的祝你早日康复,这个如野马的病,其实不会完全康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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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躁郁症在社会中隐了形?

高效率、不眠不休、精神奕奕等,都是现代社会视为好的特质,或者说,是好的人才,而躁郁症患者的不眠不休结合他们的复杂性和创意,往往能创作出让人惊讶和有层次的作品来,例如卢凯彤的编曲。这些特质背后,所隐藏的是不受控制的思绪、失眠的夜晚、过多的念头,然后迎来的是无比的疲乏,就像被过度消费的限额信用卡一样。

我们总错把外向的人、善辩的人视为快乐健康的人,寡言的才是有问题,状态大勇的就是正面的,看不见外向背后,却是自己脑袋控制不了的、夸大了的自信,而夸大了是因为脑袋生病了。

社会也误以为歇斯底里、易怒、高傲的人就等于没受过教育、教养不好和脾气不好,而暴力的出现,不管是言语和肢体,其发起者必须被孤立、隔离,以免威胁到别人安危,但却没有想过,暴力是躁郁症患者常常施加在自己身上、无法控制向外扩张的元素。

不论是 Jamison 还是 Ellen,她们都是勇敢的女人,在一个对躁郁症没有瞭解的社会中、一个没有关于情绪病教育的社会体制中,愿意告诉大家:我生病了。 而且,在如暴风雨的情绪起伏中,她们对抗着躁郁症患者常有的想法—— “我不想服药!我可以靠自己! ”, 认清了情绪稳定剂对自己生活的安稳作用,愿意取舍白色躁症带来的快感和翺翔感,她们真的,真的很勇敢。

看医生、服药、与别人不一样,不是你的错

我们感冒了,会去看医生,按时服药、放下手头工作好好休息,好让自己好过一点。情绪得了病,道理也一样,躁郁症的病人需要的不是一句 祝你早日康复, 而是在不稳定的情绪巨浪中,和自己好好沟通,而且在服药的过程中,接受自己的不完美、接受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这种不一样不是患者的错,也许是遗传因素,也许是工作和生活压力诱发。

这个由发现、到接受、然后服药(和按个人状况调教药物)的路不容易,尤其对于患者,还得长时间适应情绪稳定药物所带来的改变,例如集中力下降、一天里面能够高效率工作的时间变短、变得睡意浓浓、变得没有以往般热烈、感受没有以前深刻,甚至记忆力变差。 作为病患,要面对自己的改变不容易。 而作为躁郁症患者的朋友和身边人,需要理解的,除了是病症的本质,还有病患心中的矛盾和挣扎,定时告诉患者 “你依然很棒! ”是很重要的。

有躁郁症的你,你定必是别人心目中耀眼的一颗星星,即使你患病需要服药,你依然可以继续成为耀眼的星,而且,你多了一份稳定的平静,也希望你能够享受平静的美好,你热烈独特的灵魂,不会因为药物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