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漂亮”到底会有什么伤害?首先是对时间精力的占据。我知道很多女生是能够从中找到乐趣和建设性的。但也有很多人,可能是被洪流裹挟着,并不完全乐在其中地做着这些事。

我曾经有过一个来访(为保护隐私,具体情节为虚构),是一个走在路上会被路人评价为“很漂亮”的女生。她经常处于忧虑的心境中,往往看起来严肃而闷闷不乐。谘询前半期,她说自己在做牙齿正畸,正畸疗程结束的那天,她对我说,她被一种巨大的情绪撞击了,是一种恨不得立刻死掉的剧烈的心情——因为她并没有变成自己理想中的样子,甚至觉得整牙后自己的脸型反而更不理想了。

这个女孩子的父母在国外工作,长大以后她大多时候是独居。能力很强,做着一份法律相关的工作,很长时间里保持着单身。

她常常描述生活令人疲惫。她每次来谘询室,都带着精致的妆容,从头到脚有一身完整的搭配,经常穿一些看起来就很不舒服的鞋子。看得出来她的指甲、睫毛(纽约也有接睫毛这个业务)都是定期精心打理的。同为女性,我可以理解这样的状态是需要付出巨大的心力来维持的。毕竟,哪怕仅仅是“永远不以没洗头的样子出现在人前”都足够累人了(不爱洗头的我的心之俳句)。那她为何还要如此坚持?

彼时我自己也因为后牙咬合的问题戴着牙套,距离摘掉牙套还有一段时间,我于是假想了一下:摘掉牙套之后恨不得死掉,那是一种什麽样的心情呢?后来我明白了,那是一种想把自己摧毁的心情——因为自己不是一件令自己感到完全满意的“作品”——就像作家毁掉写得不满意的书稿,雕塑家摔碎做得不满意的泥人儿一样。

在这个故事中,我们不难发现,这个女孩子与自身之间,有一种极不友善的关系。当她想把那个不够完美的自己毁灭的时候,她自身仿佛变成了一件物品。她用审视物件的方式审视自己,用雕琢物件的方式雕琢自己,因而最终当物件令人失望时,想用摧毁物件的方式摧毁自己。

这种现象,在学术领悟,被称为“自我物化”。虽然这个女生的表现更为极端,但这可以说是全世界女性都在或多或少的时候做过的事了。

什麽是物化?物化就是,“主体”变成了“客体”。

Subject,主体,是拥有、使用物品的人。

Object,客体,是被用来满足“主体”的要求的物品。

物化,是指片面地把人看成“主体”行动的对象,而不是拥有完整人格、存在多元价值的人。当我们把人物化后,人就被看成是一个物品去评估它的价值,在这个过程中,这个人的其他部分都是被忽视的,比如他的想法,感受和欲望。

物化女人的外貌和身体,可以说是整个时尚、美妆、保养、医美行业的逻辑基础。我的脑海中常常会浮现出这样一个画面:一个女孩子的灵魂从身体中抽离出来,观看自己的身体,像一个蜡塑的娃娃,然后按照“美”的标准,不惜用刀雕刻它。又或者,女孩儿们把自己的身体当作自己正在养护的一株食物,她们通过内服、外涂等手段,想把它养护成“美”的样子。

前两天在家刷网购,惊讶地发现,现在卖给女生的东西门类竟已经如此之多,除了我认识的护肤品和彩妆之外,还有大量内服产品,痘痘肌内服、抗糖化内服、美白内服、纤体内、抗衰老内服,从功能上看的话,好像哪个都很有用。瞬间我感受到了一种焦虑感:假如我没有使用这些产品,我会不会就落后在起跑线上?或者无法取得原本可以取得的一些“变美”的成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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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意识到若要万全,我每天可能吃药就能吃饱之后,我还是选择了很“佛系”地放下了手机,但心里明白,那种“唯恐落后”的焦虑感,就是商家们赚钱的秘诀了。

所有女性都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和外观曾被当做物品审视过。曾经那种审视是来自男性欲望的眼神,后来消费社会又把它建设成了女性之间的比拼和竞争。我们开始在不管有没有直男眼光参与下的领域,都开始了相互的攀比。

如果说一个性别观不健康的社会建构了什麽,它首先让女性相信,相比于其他各个方面的评价,关于外貌的评价都是她们必须在意的——就算它不是女性唯一的价值,它也是一种必备的价值,是“不可以失败”的领域,或者说是必须“努力上进”的方面。我们的社会对于男性的最基本的要求是什麽?也许是能够供养ta的家庭,有一定的成就。但一定不是外貌——除了一小部分以外貌为职业的男性群体。但即便是对于男性群体,外貌的考核标准也在日益提高。

如果说过去的消费文化,重在把那些“高不可攀”的标准设立成女性的目标,比如维密天使的小蛮腰。曾经那是一种“如果拥有了会更好”的加分项。但如今的消费文化,却愈加把“漂亮”变成了人人都该履行的义务,是假使没有履行就会被扣分的必选项。

新媒体时代,消费社会正在通过各位(来自生活)的时装博主让她们相信,比起先天条件,后天在外貌上的“不努力”更是一种值得羞愧的失败。存在那麽多种方式,能够在那麽多个维度上,提升社会对你外观的打分,你竟然不去争取——这件事几乎被建构成了和“不努力上班”一样不为社会所容的道德问题。

那麽,对“漂亮”的追求到底伤害了什麽呢?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像我一样羡慕过男孩子出远门,只带一支乳液,轻轻巧巧,女生却要打包上数目众多的东西,并且在越来越多,从脸到身体到头发。与时间和环境作战,广告说我们无论在哪个细节上都不能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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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追求漂亮”这件事,对女生的伤害其实是非常具体的:首先是对时间精力的占据。我不想说,如果可以把“漂亮”在个人价值中所占的权重调低一些,我们会有更多的时间精力去做更有趣/更有建设性的事情——因为我知道很多女生是能够从中找到乐趣和建设性的。但也有很多人,可能是被洪流裹挟着,并不完全乐在其中地做着这些事。

我想过假如能去一个“非物质主义的社会”,比如去乡村做人类学田野,是不是就可以无压力地完全不用在意服装搭配、或者保养妆容抗衰老——会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我知道,让我真正感到放松的,不仅仅是时间精力的解放,而是我觉得自己更像个“人”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和价值,更多关于我做的事、我的思考;我的行动也会更加基于我的欲望和感受——并不舒服的衣服,我为什麽要穿呢?

被消费主义建构出来的美,是没有尽头的。我们都是在一场明知道没有终点的赛跑中彼此追求。这一季的美之后还有下一季,抗过了今年的衰老还有下一年,无时无刻、无休无止。这些,很多时候给人带来的,只是更多一个自我厌恶的理由。女性的自尊水平没有因为变美的手段更多而提升,反而更加低了。

在那次谘询中,我们最终的工作目标是缓解女孩对自身的厌恶感。当你把自己看成了一个物件的时候,你当然更容易全权地赞美它或否定它,因为标准是简单粗暴的。当然这其中也有女孩源自被苛刻要求的童年的完美主义问题,她全方位地把自身看成满足他人期望的“物”。而当她主观上认为自己让他人失望了的时候,(她无法意识到自己内化了的“他人的眼光”是过度苛刻的,标准是过高的),她就全方位地感到自身没有价值,是应当被消灭的物品。

她需要的是一种“要求他人接纳自己”的勇敢和自我鉴定——“我就是这样,你要接受我。”而只有当她自己能接受自己“就是这样”,并且相信这样的自己有着足够的价值以后,她才有可能这样要求别人。

她每天彷佛履行一种义务似的维持着她所认为的,自身“漂亮程度”的最高可能。这就是前文说的,消费社会把“漂亮”建构成了女性的必须。当一个男生打算追求成就的时候,他可以投入全部的时间精力去做这件事。但当一个女生想要获得事业上的成就,却往往觉得自己应该是在“维持漂亮的时间精力”之外付出更多时间精力——这当然是很累人,也很难长久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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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们就看到了那些拼搏事业的女性,因为没有维持好自身的体型和外貌长久地自责。

谘询后期,女孩说,“我想要一个觉得我有趣而不是好看的伴侣。”虽然“好看”好像是她自以为的自身在男性眼中更显着/重要的优势。我觉得,她其实是在说,“我有漂亮以外的其它方面的价值,”而我在心里替她接着说,“我也有‘不追求漂亮’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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