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收录,妇产科医师的独白:生产,是最靠近死亡的一件事,走在生命边缘,是开始,也是结束。

产前产后的照护在世界各地相差甚大。坐月子的习俗已经存在好几世纪,虽然在西方已然过时,在其他地方却依旧盛行。在中国,妇女产后一个月关在家里,什么都不用做。相反地,美国是唯一没有法定带薪产假的工业化国家,有四千三百万名美国劳工没有带薪病假,四分之一的新手妈妈产后不到两周就得回去上班。

那么,宝宝对妈妈的安全性依附该怎么办?四分之一的美国宝宝会产生依附障碍吗?欧洲各国的作法也大不相同。法国女人产后最少会在医院待三天。英国女人可能产后几小时就出院。

带我的助产士法兰希丝告诉我:“生产是自然的过程,不是疾病。”精神科实习护理师其实不需要到助产科见习,但我所属的新人组提供了这个机会,我就马上报名了。法兰希丝说话简洁有力,跟她俐落的步伐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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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到哪儿就收拾到哪儿,把沾满血液和体液的纸尿布丢进黄色医疗垃圾桶,洗洗手,顺顺床单。法兰希丝带我绕一圈,我跟着她穿过“怀孕超过二十周且状况不佳的孕妇住的”产前病房,还有“检查孕妇各种问题,比方照超音波、抽血之类”的日间评估室。

我们经过一个房间,里面有个女人接上了 CTG(胎心宫缩监测器),记录胎儿心跳和子宫收缩,空气中弥漫着死产的沉重气氛。我们经过受妊娠剧吐(严重害喜)所苦,在日夜持续呕吐之后,需要吊点滴补充水分的女性。

还有患有妊娠糖尿病、怀了巨婴的女性。有些女性纯粹只是焦虑,身体并无大碍,但之前流过一次产(甚至五次),再度流产的恐惧太过锥心刺骨。还有女性在怀孕期间出现其他状况,如心脏不适、气喘、免疫系统失调,必须服用怀孕期间未核准使用的药物,遇到这类状况,不得不衡量其中利弊。

法兰希丝告诉我,证据显示无并发症且由助产机构照顾的孕妇较可能自然产,需要的止痛剂也较少。这时有个女人正在隔壁房间尖叫。

我们经过引产室到交接室。我瞥见里头有一面白板,上面列出孕妇的病房号码、妊娠期、产次(生过几个小孩)、大致状况、目前进度、无痛分娩,还有她分到的助产士姓名。

我右手边有间水池室,再过去是七间产房,最后是多胞胎产房。水池室中间是一个大浅水池,有个类似秋千的装置吊在上面,让孕妇拉着动来动去。法兰希丝说,男人也可以进去,虽然场面会很混乱,“有点像《大白鲨》。”

水池后方藏了一个小网子(助产士用来捞出水里的大便或呕吐物),另外还有放音乐的喇叭。我偷听到助产士们边吃夜班人员留下的干巴巴生日蛋糕,边聊生第一胎的妈妈。

“她们才开一公分就跑来医院,要求落落长,像是轻松的音乐、芳疗精油,还坚持不用止痛,等到真正开始就变了一个人,尖叫着要我们有什么药就用什么药。有陪产士陪的孕妇最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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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法兰希丝很爱陪产士—有接生经验且受过分娩训练的女性。“我可以理解为什么陪产士是生产计画的一部分。”陪产士很像十八世纪前比产婆更早出现的传统接生婆,既要陪伴产妇生产,也要提供产后照顾,是分娩女人的一大支柱。

我读的研究指出,有陪产士支持的孕妇(分娩时一直陪在她们身边)分娩时间较短,较少剖腹产,宝宝待在新生儿加护病房的时间也较短。

我发现即使专业相同,助产士依然各有差异。助产士分为医疗型和传统型两种:一种对进阶新生儿急救术之类的技术很热中,一种非不得已绝不接受医疗干预。助产士内部的冲突其实是从外部开始的。

十八世纪以降,医师和助产士的冲突升高,因为医疗人员开始主张,对母亲和婴儿来说,现代技术比助产士的民俗疗法更有益。

如今,助产士在英国不再与传统民俗疗法挂钩,只能说是承认了它的存在。但在其他国家,乡下地区还是以传统接生婆为主,例如奈及利亚。另一个极端是美国,产科医师还是主角,助产护理师则从旁协助。

不过,愈来愈多美国女性选择由助产护理师为她们接生,而非产科医生。兼任助产士和护理师的方法很多,要偏向医疗型还是传统型则看个人,而非专业。例如南丁格尔选择在斯库塔里经营综合医院,玛莉.西科尔则成立寄宿所和店铺,卖药方给进来的人。药方里有什么她并未明说,也许她知道那不重要。

法兰希丝介于传统和现代之间,是个经验丰富的助产士,在她所谓的“前世”是一名科学家。生完小孩,她仍继续工作,目前在医生和助产士共同合作的病房任职,就像今天。“这个工作我做了好多年,接生过好几百个宝宝。”她告诉我:“说不定有好几千,从来不觉得厌倦。”

她穿着深蓝色刷手服和黑色便鞋,这表示就算快走,她看起来还是很放松。她的上衣短袖烫了一条又直又挺的皱褶,妆容无懈可击,头发也整整齐齐。

光是跟着她走来走去,我已经满身大汗,头发也乱了。产房又热又湿,我感觉到自己匆匆画好的妆渐渐糊掉。我们正在照顾史佳丽,一个还在分娩最初阶段的年轻女性。

“年轻妈妈,”法兰希丝说:“第一胎。妳无法预料会怎么样。有些产妇看起来虚弱到快不行,宝宝却像豌豆脱壳一下就蹦出来。也有的看起来像铁钉一样坚韧,结果从投药、无痛分娩、产钳到剖腹,全部走了一遍。外表会骗人。”

我们走进去时,史佳丽坐了起来。我站在门口。

“进来。”法兰希丝挥手唤我进去。“这位是克里斯蒂,今天跟我一起工作的实习生。她是来观摩的,如果妳不介意的话。”

史佳丽点点头。“就算整个军队来观摩,我也不在乎,”她说:“我只希望他快点出来。”她笑了笑,身上穿着曾经洁白、但已经洗灰了的胸罩,肩膀上的刺青刻着“火箭”二字。

火箭是孩子的父亲吗?她的乳房胀得好大,布满蓝绿色的血管,肚子大到不可思议,表皮发亮。她看起来还很小,自己都像个小孩。我记得我有个朋友十二岁就怀孕,十三岁生下小孩。有天放学她来我家喝茶玩耍,手里抱着一个婴儿。我还记得我爸当时的表情好像在说:“什么跟什么?”

史佳丽未婚(“他跑了,但感谢上帝还过得去”),也没有陪产士,但有妈妈陪在身边,握着她的手。史佳丽看着我笑。“真的,我没关系,我只想要宝宝快点出来。”她一头红发,脸上有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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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会有撕裂伤,皮肤太薄。”后来法兰希丝告诉我:“而且她很年轻。妊娠纹满吓人的,但肌肉复原的速度很快。”

病房沐浴在阳光下,其实很热,窗户又没开。法兰希丝找到一支坏掉的风扇,只能固定在一个方向,但起码能吹出微风。她将风扇对着史佳丽的脸,但她的汗水还是流个不停。她妈妈拿一条灰色法兰绒擦她额头的汗。“这样妳会舒服、凉爽一点。我还有妳可以吃的葡萄糖锭。都准备好了。”

史佳丽母亲穿的T恤胸前印了“墨西哥”字样加棕榈树的图案。她发现我在看。“我们四年前去度过假,是最棒的一次假期。食物一级棒!我吃了好多墨西哥起司卷饼,人都快变卷饼了。”

史佳丽翻了翻白眼,把法兰绒布推开。“我要吐了。”她说。

法兰希丝从我旁边挤过去,及时拿一个硬纸碗回来,塞到她的下巴底下。“别担心,常这样,宝宝出来就没事了。”难道她随身带着呕吐碗,以备不时之需?我根本没发现。

有个巨大的海滩球在史佳丽床边滚来滚去,就像没有握把的跳跳球。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助产球,可让产妇坐在上面矫正胎位。窗户旁边的婴儿车里有成套的衣服:维尼熊婴儿连身服、黄色帽子和毛线鞋。

麦当劳外带的残骸排在窗台上:大纸杯、汉堡盒、薯条袋。简易浴室的马桶旁有个大垃圾桶,牌子上写着:“请勿丢掉卫生棉。我必须观察血块,确认产后一切 OK。卫生棉放在垃圾桶上方即可。”

当助产士告诉史佳丽该来看看进展如何,然后把史佳丽的双腿打开时,我差点昏倒。波提切利(Botticelli)的《维纳斯的诞生》(The Birth of Venus)完成于一四八○年代,画中的女神维纳斯从岸边的贝壳现身,象征着贝壳作为女阴的隐喻(从古典时代就开始使用)。我很爱那幅画。

史佳丽的阴户一点都不像贝壳。

看见肿胀撕裂的皮肤、撑到快爆破的肚皮带给我的震惊,让我彷佛又回到小时候的卧房。我又变回那个排骨女孩,抓着贝壳贴近耳朵。我几乎可以感觉到那冰凉的触感,脑中回想起我爸说的话:“如果仔细听,妳就可以同时听到一切,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但现在我只听到尖叫声。

这是我第一次目睹婴儿出生。从史佳丽开始用力,我就不停哭泣,大受震撼,总觉得有什么地方错了。以前就有人警告我脐带是蓝色的,婴儿的头则是冰淇淋甜筒的形状,但是把婴儿推挤出来的猛烈程度吓到了我。

我是个完全没经验的新手护理师,虽然逐渐熟悉理论,却对课堂外的事毫无经验。护理学家派翠莎.班纳(Patricia Benner)形容我目前的阶段是“知道那是什么”,但还不“知道怎么做到”。然而,在这里看着史佳丽在生死边缘挣扎,而她的宝宝正往生命的方向缓缓前进,我觉得自己好像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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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哭个不停,法兰希丝瞥了我一眼,皱起眉头,但我停不下来。尖叫过后,史佳丽变得非常安静,之后开始发出不像人类会有的低沉呻吟。过去几世纪,生产有时被称为“呻吟”或“哀嚎”。

来庆贺宝宝出生的亲友,甚至会拿到“呻吟啤酒”和“呻吟蛋糕”。这些我都知道,但还是没想到会是那样的声音。我数着史佳丽脸上盖住雀斑的汗珠,试图不去想她的皮肤,例如她的皮肤有多薄,还有皮肤可能会撕裂。

“我要无痛分娩!”她尖叫:“我不行了,没办法再用力了。”

法兰希丝一开始很镇定。“我们再来一次收缩。不行我就来安排,好吗?”

呻吟声愈来愈大,愈来愈怪,愈来愈不像史佳丽原本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地球久远以前的声音,也好像来自别处。史佳丽用力推,喘个不停,在床上扭来扭去,彷佛全身着了火。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法兰希丝有半只手在她体内,手套上都是黏液,视线几乎直穿史佳丽的肚子。

“我快死了!”史佳丽大喊。

史佳丽的母亲也哭了起来,直到胸前“墨西哥”的“M”字湿成跟其他字母不同颜色,眼泪才停住。

法兰希丝把手伸出来,打开床底下一个白色的无菌分娩包。她的声音变得严厉。“妳没有快死了。妳要加把劲推,妳可以的。很好,妳做得很好。”

史佳丽停止尖叫,身体翻来覆去。

探出头的宝宝头上有一层胎膜,好似纸袋,其实就是包住胎儿的羊膜,通常会留在母亲体内。法兰希丝把它从宝宝头上一圈圈剥下来,就像摘下帽子一样。

“好,做得很好。现在我要妳吸气、吐气,然后等我的指示轻轻用力推。”

宝宝的头出来了,其他随着血、大便和黏黏的白液快速射出。到处都是黏液,史佳丽的尖叫声在四面墙壁间回荡。法兰希丝擦擦宝宝的背,好像在用毛巾擦干头发一样,然后一把将宝宝放到史佳丽胸前。

“是女儿。”她说。

史佳丽啜泣道:“女儿。”身体随之抽搐摇晃。“是女儿!”

“别担心这个。”法兰希丝指指胎膜。“有人说那是宝宝注定会出人头地的预兆。”她脸上惊喜的表情,彷佛这是她第一次接生。

我看着史佳丽盯视宝宝和她母亲的表情,她们之间传递的眼神让我哭得更厉害。史佳丽女儿的哇哇哭声是我听过最美的声音,是一种奇怪而美丽的音乐。

法兰希丝还在忙。排出胎盘、剪掉脐带之后,她拿出缝合工具,准备缝补史佳丽过薄的皮肤。“严重撕裂甚至会害女人尿失禁,比妳想的还普遍。”《英国妇科学刊》(British Journal of Gynaecology)发现,百分之八十五的女性经历第一次阴道生产,都会有某种类型的撕裂伤。

幸好史佳丽的皮肤虽薄,却还不到“严重”创伤的程度,即产科医师所谓的“产科肛门括约肌损伤”(因为组织一路裂到肛门,造成神经及肌肉损伤)。她不需要送到手术室开刀修补裂伤。

虽然仍有小撕裂伤,但只到“二级”的程度,意思是法兰希丝自己就能缝合。但是在那之前,她在史佳丽身旁跪下来称赞宝宝。“她很完美。”她说,摸摸宝宝的脸颊,接着伸手轻抚史佳丽的脸颊。“妳很幸运,她也很幸运。妈咪,做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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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得不离开产房,靠在外面的墙上,旁边是红色灭火器和贴满宝宝照片的软木板。我好狼狈。生产过程血淋淋。我觉得头晕眼花,但不是因为脑中的血淋淋画面。空气改变了。世界改变了。我身上的实习服已经沾满泪水,但我还是收不住眼泪。女人、助产士和人的潜能,让我震惊不已。

后来在脏兮兮的洗涤室,法兰希丝为我示范怎么检查胎盘。她把胎盘放在塑胶托盘里。实际体积比我想像的还大。“留意外面的透明泡泡,”她说:“有可能是妊娠糖尿病或先天性心脏病的征兆。”

她边检查边说。胎盘看起来就像我们在肉摊买的猪肝,但颜色比较浅,呈深栗色,接近黑皮诺葡萄的颜色。“脐带周围这个叫华通氏胶,眼球里也有。”我看着那些胶质,忍住恶心的感觉。“看起来像猪肉馅饼的内馅。”我说。

“是很像。”她回答,但没笑。

“好像动物。”我对法兰希丝说:“她叫起来就跟动物一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很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不像人的声音,像母牛。”

法兰希丝瞥了我一眼,又把视线转回胎盘上。“正常。”

人类的生产过程跟其他物种很不一样。不少研究发现,母亲、胎儿和胎盘之间会有复杂的生物化学对话。人类的胎盘缺少能刺激动物生产的CYP17酵素,所以人类的生产过程比较像一种语言,母亲和婴儿之间藉由胎盘(就像法兰希丝此刻拿在面前的胎盘)翻译沟通。那是女性的神祕语言。

“生产是最自然、最人性的一件事,”她说:“比什么都更能表达人的独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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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一套让我理解的解释方式,却又让我愈听愈糊涂。“生产握着死亡的手,”她告诉我:“是开始也是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