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asuya 最早的儿时记忆,常随着父亲工作搬迁。6、7 岁的小 Anasuya 某日跟着父亲受邀去新水塔揭幕。她在艳阳下眯起眼,看父亲剪下剪彩缎带,金色阳光洒落,所有人都围着水槽向内看,里头的水熠着金色波光,人们睁大了眼,充满好奇与惊叹,“他们的表情一直烙印在我脑海。直到年纪稍大,才理解他们讶异的原因:这些住在内陆沙漠里的人,他们此生,从没机会见到这么多水聚集在一处。”

周末早晨,后台媒体专访室的地板微微震动起来,接着听见轰隆隆的掌声。Whose Knowledge 共同创办人 Anasuya Sengupta 刚结束 2018 g0v 高峰会的 Keynote 分享,主题是网际网路解殖民,她眼光望向亚洲:正因不是权力中心,更有尚未被挖掘的可能性。哪里有可能性,就从哪里出发。从掌声持续长度,我听出席间凝聚的能量。

三分钟后,她穿越后台、推开门,走进这小小的专访间,打招呼,张开双臂,先给了陌生的我们拥抱。在驾驭数千人的会场,到两人面对面访问,都能感受她的温暖与开放。

Anasuya Sengupta 是印度作家、诗人、女性主义运动者与研究者,她的诗《沈默》曾在联合国为希拉蕊・克林顿所引用 [1],现为 Whose Knowledge 共同创办人。Anasuya 也曾是维基媒体基金会(Wikimedia Foundation,简称 WMF)[2] 的 Chief Grantmaking Offic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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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悠游于不同世界、语言的程度令人惊异——熟稔科技语汇、创作诗句、能论述成书;她说英语、印地语(印度语言)、康纳达语、孟加拉语、坦米尔语、马拉雅拉姆语等地区语言。

在发达工业社会的单向度洪流中,仍能冲洗出多面向、复数世界观的人,勇敢对西方/男性中心的权力结构提出挑战,寻找不同共进可能,总令人好奇她们的生长历程与故事。

沙漠的人,没有看过涟漪的模样

Anasuya 有一头蓬松的长卷发,总是温和地笑,眼里有孩子的好奇,又有长者的放松。“我在印度贫穷偏远的区域长大,一个沙漠。较年长之后,我才搬到城市,这对我如何看世界有很大的影响。”

出生在中产家庭,Anasuya 的父母在印度独立后第一年出生(1948 年),成长于独立新印度——对未来充满改革希望的年代——她的父亲进入国家单位工作,希望改变殖民时期的压迫体制。母亲是作家与艺术家,以创作鼓励孩子以不同方式观看世界。父母两人组队,一个体制内、一个体制外,在不同位置努力。

Anasuya 最早的儿时记忆,也常随着父亲工作搬迁。她对某个场景印象很深, 6、7 岁的小 Anasuya 某日跟着父亲受邀去新水塔揭幕。她在艳阳下眯起眼,看父亲剪下剪彩缎带,金色阳光洒落,而所有人都围着水槽向内看,里头的水熠着金色波光,人们睁大了眼,眼里充满好奇与惊叹,“他们的表情一直烙印在我脑海。直到年纪稍大,才理解他们讶异的原因:这些住在内陆沙漠里的人,他们此生,从没机会见到这么多水聚集在一处。”

童年的移居经验,让她很早看见城乡差距,以及隐身其中的权力如何对人产生影响。不只城乡,性别也能映射出不同世界。印度对女性而言,是极复杂矛盾的环境。“女性常被当作女神来荣耀与崇拜;另一方面,社会却有根深柢固的性别歧视、厌女文化。”女人不是女神、就是荡妇,不能是“人”,因为“人”的预设值与主体位置,都是依着男人打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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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与女孩的价值是很不一样的,”她举了一个例子,“曾获诺贝尔经济学奖的经济学家 Amartya Sen 曾说,南亚有超过一亿名女性‘被消失’,其中部分是怀胎后不被允许出生;另一部分女婴则惨遭杀害;还有部分是被忽略;即使她顺利成长出嫁,嫁妆不够多,男方家属也可能将新娘杀害。” 我们都皱起眉头,她切换语气。

“另一方面,印度的地方政府单位,雇用超过百万名女性,是全世界拥有最多女性雇员的国家,也有全球第一位女性首相。印度有一系列的性别矛盾。”

不谈大环境,Anasuya 在核心家庭内受到的待遇,与在家庭之外就很不一样。“我的父母非常珍惜我、将我与我的兄弟一视同仁,我的祖父母则明显对我的兄弟偏心。”从父母到祖父母、从印度到印度以外的其他世界,仅仅是根据她的性别或肤色,对待她的方式都不一样,“这也是我学习女性主义的原因——唯有挑战这个结构,才能改变我的处境!”

不需要知道 Feminist,就能成为女性主义者

然而,她眨眨眼,“如你我都知道的,一个人不需要知道 Feminist 这个字,也能做个女性主义者。而当你住在印度,女性主义关乎许多不同的事情,不只是性别与性倾向,还有阶级、种姓等结构我们生活的权力。印度的女性主义是非常多元交织的。”

性别、种族与阶级的多元交织性,Anasuya 从印度来到英美后体会更深。“相信我,种族歧视从来没少过。”她调皮地摇摇右手食指,“我和今日的另一位 Keynote 讲者 Ethan Zuckerman 是好朋友,刚才我们才聊到我常遇的情况:我每次参与会议,很容易被当成使用者经验故事的范本,而非设计者,他们会说‘来,告诉我们,像你这样的印度女性最喜欢使用什么样的 App?’”我们闻言大笑,不过,这都是她的日常。

有句谚语说“当我向光行走,阴影必然落在我身后”,Anasuya 笑称自己的情况是影子总走在她之前。“如果我不努力去解构这些刻板印象,他们就不会看见我的专长与能力。”刻板印象怎么拆?她潜入记忆之海,带着两个答案浮出水面,“两种方法,分别位于光谱的两极:挑战(challenge)、以及同情同理(compassion)。”

“挑战,指的是去问困难的问题,让对方必须重新建构他对你的看法;同情同理,则是透过慷慨的经验分享,让对方知道,经验会依据所处位置而不同,同时你也要展现对于对方经验的同理,让双方产生连结、对话。”

Anasuya 长期致力让边缘声音现身,加入维基的契机,是她发现维基页面里,找不到影响她至深的印度、非洲女性主义者介绍。她很气馁,“你知道,网路使用者有 75% 的来自第三世界(Global South)、45 % 是女性,这些线上的开放知识,却不能反映这些人的面孔与声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再看两个数据:女性与跨性别女性编辑,只占维基编辑的 10%;来自第三世界(Global South)的维基内容生产者,只有 20%。

“那我们就晓得,有事情需要被改变,要干活了!”于是 Anasuya 进入维基社群与维基媒体,开始尝试改变。

维基百科的女性编辑只占 1/10 ,为什么?

维基百科明明是向所有人开放的,也没有资格筛选,任何人都可以编辑,为什么女性与第三世界的编辑比例严重失衡?

Anasuya 语气和缓地解释,“就如同任何线上与线下的公共空间,学校、街道与公园,你是否可以顺利进入,端视是谁设计了这样的空间、谁对这个空间握有权力。维基百科也是一样,在许多层面,维基百科也像这社会的一面镜子。”

即使抱持开放精神,仍可能无法反映真实世界的多元,Anasuya 举出三个原因。

“首先,最初写维基百科的社群成员几乎都是男性。他们以‘争辩式论证’设计维基写作方式,你可以看到维基百科上,每篇都有一个 talk 页面,对任何说明有疑义,可以去 talk page 表达自己对哪些部分不同意、想要改写。”

“然而,女人,正如许多被边缘化的群体,时常缺乏自信去进行这样的论争。你可能不知道该如何回击,更重要的是,你可能根本不喜欢争执,这就不是你做事的方式。”

“第二个关于维基百科有趣的事情,是书写的原则:中性。也就是书写不该夹带自己的评价与意见。”什么是中立?又有谁可以判定?标准由谁制定?这是女性主义者经常讨论的有趣问题,Anasuya 的工作有很大一部分,就在问这个问题,她心中已有解答。“其实根本没有真正的‘中立’,我们能够拥有的,是多重观点,以及这些观点的引述/引资料用来源。”

这也导致另一个有趣的问题:当某些族群被边缘化,能被留下的书写就是少的,能做的观点引用就有限,也因此这些族群的意见,时常被认为来自“个人意见”而“不够中立”。“于是,许多边缘化群体正在做的,就是打造可以引用的系统。”

女性编辑少,也关乎维基百科的编辑方式。“在维基百科社群,要提高编辑地位,必须透过编辑条目数量的计算。”一项分析发现,男性编辑者的编辑方式,与女性不大相同。“举例来说,男性编辑者更倾向写一句话就按出发送,这就算一条编辑条目;女性编辑可能写下五句话才按下发送。一篇字数相同的文章,男性编辑者会拿到的编辑条目数字,将是女性编辑的五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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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男性很难设想女性的情况,第一世界也很难想像第三世界经验,会在哪里产生歧异。Anasuya 以印度为例,“印度许多地方的供电系统不稳定,一但停电,编辑好的文字可能全部消失,很多人的编辑方式是先写好整篇文章,然后再按下送出。为什么我要谈这件事?因为很多时候,权力是隐形的,它们隐藏在我们所不知道的地方,如果我们不参与,就不会晓得了。”

听完她的分析,离开维基媒体、创办 Whose Knowledge 的原因已经呼之欲出。组织名称 Whose Knowledge 本身,就是一个挑战性提问,我们在学习的,究竟是谁的知识?而哪些人的知识,被结构有意或无意地排除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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