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书《被隐匿的校园性犯罪:老师叫我不要说,这都是为我好》谈校园性骚扰。性骚扰的本质,无关乎性,对小孩或学生的影响也绝不只是困扰,而问题的解决不在处分加害者,是在改变“体制”。

让我先说最重要的:这是一本非读不可的书。如果关心教育,读了才会知道应该关心什么;如果不关心教育,不读就永远不会知道自己错得多么离谱。但我必须先招认,拿到书稿的一开始,它是被束之高阁的;因为,关于“校园性骚扰”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呢?尤其不想复习那些悲惨的遭遇,或自己必须一再说起的老生常谈——直到编辑一再来催序文的时候。

就在我终于动笔的前两天,我们才刚刚开过记者会,向社会控诉处理了七年却只得到“记一个小过”的案子:宜兰某校体操教练用鞋子打头、用手指戳肛门、抓拉生殖器,以及其他不堪入目的拳打脚踢等行为,虽然都有体育馆监视器的录影为证,但官方的判定竟然只是“性平意识不足”!

然而,当我昨天定下心来读池谷孝司的这本书时,仍然感到非常震撼,翻来覆去一口气把它读完。在“任一小孩都需要众人保护”这件事情上,没有哪个国家比较先进;在“不能面对真相以改正错误”这件事情上,没有哪个国家比较落后。这是潜藏于文化与文明中的隐疾,大家都还在讳疾忌医。唉!在这些事情上,我们可以算是和日本“并驾齐驱”⋯⋯。

这当然不是我感到震撼的主因,我的震撼其实是说不清楚的;一定要说的话,也许是因为池谷做了我们一直想做,却还没真正做到的事,那就是:尽力进入加害者的内在,设法了解在那儿发生了什么事。虽然,他也并没有完全成功(加害方总是处在防卫之中),但以我所知道的中文着作而言,这份报导应该是相关题材中最深入的了(陈昭如的《沉默》非常深刻,但并不属于现在我们谈论的“师对生”这一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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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去了解坏人?我们永远不要看到(甚至想到)狼师!这嫉恶如仇的呼喊,在一片包庇之音中,让人感到振奋;然而,也正是这种正义之声,让我们看不到真相。池谷说:不了解加害人,就不能真正解决问题;这是一针见血,洞察世情的话。读者会怀疑,那些想要大事化小的校长、官僚、教师群,乃至“家长啦啦队”,才是最能“同理”又“体贴”狼师的吧?怎么池谷反而变成这样的角色?

这是本书要提供我们的第一个启示:那些所谓的“同理”和“体贴”,不但不是基于“了解”,相反的,恰恰好是“不了解”的结果。教育体制培养出大批的校长、官僚、教师群,乃至“家长啦啦队”,这些经过层层考试筛选出来的人,其中有相当大的比例,恰恰是最没有思考能力、最不具批判精神的一群。他们面对事情,最擅长的是望文生义,顾名思义,就是用自己有限的经验,在自设的狭隘轨道上,用彼此熟习的语言去“脑补”,于是形成这样的“集体意识”:性骚扰的本质固然是性,或是性的不满足;但骚扰的本质,则像在背上“搔”痒,虽然有人觉得有点困“扰”,但基本上并没有造成什么伤害。

这么一来,性骚扰犯就值得同情:不是说“食色性也”吗?“人之大欲”谁能没有?而他只是骚扰而没有用强的,你看,多么自制!更何况,那小孩或学生也没有反抗,更没有告诉父母,可见他多少也是有点愿意?(我可以看到说这话时那张色色的嘴脸⋯⋯)这时候,我们需要池谷以记者的专业,排除万难,呈现犯者的真实面貌;然后,我们就可以清楚地明白,以上那些,全都是鬼扯!

性骚扰的本质,无关乎性,对小孩或学生的影响也绝不只是困扰!性骚扰的本质,是权力的展现,是掌控,是把无辜的对象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残忍快感;而受害者由于彻底地被剥夺了主体性,自我与尊严被彻底践踏,内心的创伤不但难以倾诉,而且往往经年无法平复。池谷说:体罚是身体的惩罚,性骚扰则是心灵的体罚。书中的日本体育顾问,叫小孩绕三圈学狗叫,理由竟然是“抛下自尊心”;叫女生在他面前脱到只剩内衣,理由竟然是必须和他裸裎相见。所以,彻底的顺服,才是他的目的;彻底的征服,才是他的梦想。掺杂多少性的成分,不是事情的要点;即使是那些“爱上”小六女生的藉口也一样,不然,街上那么多辣妹或气质美女,他为什么不去“爱上”一个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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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骚扰的本质,就是强者欺负弱者,无论是学校里的师对生,或是职场上的上司对下属。那些一意包庇的校长、官僚、教师群、“家长啦啦队”,动不动就指控受害者,并不是因为没有良心(当然也不是因为有良心),而是出于无知、愚蠢、自大。不能反抗的本身,不就证明了除身体外,心智也遭到征服吗?他们不但看不到这一点,竟还想要以此来抹除整个事件。受害小孩的最大痛苦,就是无力反抗;觉察到自己的无力,更是进一步否定自己,并再把自己交出去的根由;而那些无知、愚蠢、自大的混帐们,不但想不到这一点,竟然还以此在伤口上狠狠地抹盐!

池谷的报导,涵盖各个面向,清楚呈现上述的真相,强迫早就“知道”的人必须睁大眼睛亲眼“看到”,所以我仍然“感到”非常震撼。

读者现在或许有一点感到:池谷的“了解加害者”的工作,反而更能引起大家对狼师的同仇敌忾。然而,事情并非如此:他的工作是“了解”,不是“揭密”,因而确实带着某种程度的同情。池谷说:许多加害者,从来没有想过老师和学生是处在“权力不对等”的关系上(因而不容易有罪恶感)。从书中报导看来,这并不是掩饰之词,而是一种“内心真相”:他们是如此享受这种“权力不对等”,以致于不能让自己“觉察”其“权力”正是建立在“不对等”之上;如果对方乖乖跟我走(即使口头上说不要),就只是因为“不对等”,那我的“权力”还有什么滋味呢?

这种盲目,和前述“混帐们”的盲目不同,不是出于无知、愚蠢、自大,而是出于加害者的“需要”;他需要掌控别人,又不能承认那是掌控,这样才可以确认自我的存在。这实在是满艰难的任务,必须全力以赴,夙夜匪懈,才能找到合适的对象,或营造方便的场域;从某个角度讲,为了满足这种“特殊嗜好”,他已经殚精竭虑,身心俱瘁,几乎难以为继(当然,也有因遂行犯意而意气风发者,但很难窥见这种人的内心)。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了解”加害者也是一个“可怜人”,因此,不宜作为我们仇视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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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不要对他们太严厉吧?但池谷从来不曾因为“怜悯之情”而有一丝一毫“放松之意”。这是池谷提供给我们的第二个启示:只有在成熟的社会里,人才能冷静、客观地处分罪犯,同时也能了解、同情他们;或虽然了解、同情他们,仍然能坚持冷静、客观的处分。换言之,成熟的指标之一,就是理智与感情的协调,不要有任一方盖过另一方。就校园性骚扰而言,最低的处分,是让他离开校园,并远离接触未成年者的机会;其他相关刑责,再看具体情节依现行法律处理。这不是出于仇恨,或报复,只是因为必须防止再有受害者;因而在可能的范围内,也应该提供协助,帮助罪犯找到新的生活方式。

池谷的第三项启示是,问题的解决不在处分加害者,而在改变“体制”。这要非常注意,每次讲到体制,就是有人要提起历史共业,或把事情弄得非常抽象而找不到谁该负责,然而,池谷的主张与此完全不同。池谷说:必须改变师生的关系(把不对等的权力拿掉),重建教育的目标(让学生发挥其主体性),并责成学校(包括校长,教师等)负起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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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这一项,是事情的关键。无论是教育当局或司法机构所能做的,都只能在事后。要求他们把事后的事情做好的同时,我们不能忘记,只有学校,也就是小孩原本应该在其中学习并好好长大的地方,才能于事前真正保护小孩。于此,我们有非常深刻的体会:除了长年处理校园申诉,也设立自己的学校。森林小学不仅是所谓的 Free School,同时也是住宿学校;可以想像师生的关系有多密切,小孩对老师的依赖有多深。卅年来我们“带过”那么多的老师和小孩,深知绝不可能发生任何事情,只要办学者把“事情”放在心上。

什么校长不知情,老师不知道,小孩不肯说,全都是鬼话。学校是一个几乎没有祕密的地方,任何稍有暧昧的言行举止,不可能没有人知道。在还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的时候,就要解决任何可能发生的事情,这就是办学者和所有学校教育者的共同责任。不能负起这个责任,就没有资格办学。重点是,不要怕得罪人,要如实地看待所有事情;但同时不能对任何人怀有恶意,必须努力去了解人,包括大人与小孩,并了解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总之,校园里不可以有人掌控人,人征服人的事!

既然说到这里,也顺便说一下所谓的“家长啦啦队”。一般而言,那些家长平时就不是关心公共议题的人,所以一定是被“动员”出来的;只要“校方”肯说一句“请大家静待调查结果”,绝不会有人愿意为某个不相干的老师强出头⋯⋯。

最后,容我再说几句心里话。其实,我不该在推荐序里谈到自己的机构;只是,作者池谷孝司先生和书中提到的龟井明子女士等人,虽然素昧平生,竟然和我们卅年来在台湾做的事如此相合,观点和主张也几乎完全一致,让我觉得就像多年知交一般——于是情不自禁地我就多说了几句,还请读者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