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别教育到底该谈多广、多深?什么样的性别教育才叫“适龄”?一位在性别教育工作现场的老师认为,适龄不见得是区分主题,而是你如何针对不同年龄层,使用孩子听得懂得知识和语言,来理解概念。

亲爱的大家:

我已经没有在群组里面发言很长一段时间了,大家都知道我很忙(完全不是藉口),并且我也想了很长一段时间,到底该怎么写这封信。

破题是最困难的,那么我就不拐弯了:某些团体口中可怕的性别教育工作者、这些可怕的性别教育工作者要教我们的孩子变成同志、杂交人兽交、没有父母只有双亲、变男变女随意……还有什么呢?我实在没有想要太记得这些抹黑的言词,总之这些团体营造出某种“有这些可怕的性别教育工作者在,我们的孩子就要毁了。”我知道有一些同学不见得赞同这些说法的,我想谢谢你们,但我想说更多一些,让大家多了解我正在做的性别教育工作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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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不知道大家的脑袋中对“性别教育工作者”有没有具体的形象,这样说吧,大家知道这些团体在骂的之一就是我吗(当然不会是指名道姓的)?同学中有好些人听过我讲性教育,而且大家听的刚好就是尺度最开的题目;大家也看过我写的专栏文章,我真的很想说,上面那些谣言,有任何一个,是我的立场、态度或主张吗?

也许会有人说“啊,雅淳,我知道你不会这样,但谁知道其他人是怎样。”但我知道其他人怎样啊!我熟悉这个圈子、这个工作;熟悉校园和孩子的现况、熟悉老师家长的困难,我甚至可以告诉你,我比绝大多数的其他人要敢讲、尺度更开不知多少倍。如果你愿意听我解释,请耐着性子看这封好长好长的信,不是为了我,而是我想为了许许多多我在校园、机构、甚至我自己的身边,所遇见的受苦的小孩。我想请求你,如果你真的懒得看,请你至少拉到最后一个大段落,那是当我跟我的同志学生说:“我想写我为什么要做性别教育的文章,你愿意让我写你的故事吗?”这个现在已经上了大学、国中时因为同志身份吃了诸多苦头的孩子勇敢地说:“我自己写。”

相信我,那不是一个很容易的揭露。

做为一个性别教育工作者,我做些什么?

2007-2011 年我在清华人社系开设性别课程,移居花莲后 2015 年也开始在东华开“性别教育”通识课程;演讲从早年的零星经验,一直到后来因为粉丝页的关系开始有大量分享机会,加上目前的工作本来就有一大部分要到各级学校和社区、社会机构等进行性别教育,通常我接到的邀讲主题包含性侵害(最大宗)、性教育、家暴、性别暴力、恐怖情人、单亲、多元家庭、同志、如何跟孩子谈性;演讲主要对象包括从国小到大学的学生、老师、父母。使用素材包含绘本、电影、卡通、漫画、国外的原文书、youtube 影片、新闻、我的亲身经历,以及,确实,在某些性教育课程中我会使用被大肆渲染与污名的保险套(其实我连女性用避孕工具如避孕药、避孕环等等也都一并介绍了)。

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知道唯有坦诚、直率、不隐藏不闪躲、揭露自己的立场但也接纳孩子的秘密、困惑、疑问、错误;提供知识、支持和协助,才是真正地教会孩子要如何保护自己。我想“保护自己”应该算是所有人的共识,只是保护的方法是什么?要如何定义有效?各路人马的路径大为不同。

我必须说,意识形态扮演了关键的角色,用白话文来讲就是目前性别团体跟宗教团体对抗背后不同的价值观。我自己从小到大受到贞操至上的性教育,导致不但对身体充满负面感受,也无法处理在人生不同阶段发生的各式性暴力事件,一直到接触社会学和女性主义后,我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才能处理好这些因为负面的性教育而造成的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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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血泪经验让我清楚地知道,只有让孩子了解自己的身体、了解在成长的过程中会面临怎样的身心变化、了解相关的法律规定与社会规范、了解目前社会对于性暴力受害者和性少数仍有多少偏见和歧视;还有最重要的,用正面的方式看待自己的欲望和情感,不否定不贬低,孩子才能“保护自己”

然后非常重要的,小孩脑袋装的并不是只有性而已,大人不要把“欲望”只局限在性这件事上,他们有各种兴趣、对世界的好奇心、想探索学习(但常常在教育过程中被抹消)、对未来有期待,这些都是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和“性”同时养成的东西,这些也都是欲望啊!当一个孩子只剩下性或“大人觉得他”只剩下性,那么我们是不是该思考一下这个孩子被剥夺了什么,导致他失去了对未来的希望和兴趣?

孩子不是只有性器官,他们是完整的人。

用我的教案举例说明我的作法

这样说有点抽象,我用几个教案说明我的作法,以及所谓的“适龄”不见得是区分主题,而是你怎样使用不同年龄层的听得懂得知识和语言,让孩子理解这些概念。

教案一:使用绘本《家族相簿》对国小学生讲家内性侵

家族相簿算是少数以最直接的方式面对家内性侵议题的绘本,作者试图用老鼠家族中叔叔性侵小女孩的故事让孩子理解这个议题,但实际在教学或说故事的现场你会发现,孩子们都理解“叔叔对小妮丝做了很不好的事”,但继续追问“什么叫做不好的事?”所有小孩都会呆住,因为绘本中,是“叔叔用尾巴弄小女孩”做为隐喻。曾有过孩子摇头告诉我:“人类不会这样,人类没有尾巴。”(其实我快笑死)

所以我会追加自己被家族成员性猥亵的实际经验,我会清楚地告诉孩子事情经过、对方摸哪里、摸起来身体和心理有什么感觉、我当时有什么反应,跟孩子讨论该怎么处理,并且,在整个讨论的过程中,都使用正确的名称称呼身体部位与性器官。

我想要告诉大家的是,至少有三场,在我讲出自己的遭遇后,台下的孩子直接大声说:“老师,我也有发生一样的事!XXX(通常是长辈)也对我这样!”这就是我想做的事:营造一个让孩子觉得自己不孤单、了解这个世界上有人跟自己有相同遭遇、并且说出来也很安全的友善环境,这样的安全环境做为一个引子,让孩子从“必须严守一个可怕的秘密”中解脱,然后跟孩子每天相处的老师得以介入。

但我也想要告诉大家,不只一个学校,在演讲结束后,为难地跟我说“老师您讲得太露骨了。”

有时候我会很想问,为什么所有课程都要具体举例,到了性别教育,就越隐晦越好,只要孩子能覆诵“我们要尊重别人、保护自己”的口号就好了?

教案二:使用youtube“挪威性教育”系列影片讲性教育

敢邀请我做这个教案的老师和学校,我必须说,都十分清楚自己想要坦诚而正面地跟孩子讨论性与身体的意图,并且同时也理解自己把自己放进一个可能遭受误会攻击的状态。那就是一个用真实的人类身体讨论阴茎、阴道、青春期、月经、勃起、变声、青春痘、成长与发育、性交(这个用模型)的教育性影片,影片播放后,我会延伸影片中提到的议题继续讨论。

有同学听过我这个课程了,我真的很想问,坦诚而正确地使用性器官名称、不闪躲任何议题、用有趣的方法讲解科学及生活知识(例如卵子实际大小、梦遗该如何处理、怎样清洗阴茎),这些有这么可怕吗?如果这些不在学校讨论,小孩去哪里学?实际状况就是爸妈开不了口,我也必须说,在我们一路性压抑的教育,开口确实很难啊,我也是经过多少自我训练,才能克服心结用这样的态度和直言不讳面对。

进行这个课程,我通常会在事前请老师帮我匿名调查“只能问一个跟性有关的问题,你想问什么?”

我可以举一些孩子们的提问,我真的很想拜托大人们理解,孩子们需要谈,需要找到正确的知识来源。举几个问题:每个学校都有孩子问“阴茎多长才是正常”;不只一个孩子说“我看过我爸妈做那件事”,而且这些孩子都是用这样的描述句没有后续说明或提出疑问,你可以大概猜测孩子的冲击;有孩子说“我想变性,但我不敢说”;还有人问:“为什么做那件事的时候,女生都会发出奇怪的声音?”

请问孩子可以跟谁谈?还是我们要直接骂他们:“不好好念书,脑袋都在想什么?”(事实上在许多教育现场就是后者吧)

教案三:用“如果我是男人”讲跨性别

宗教团体最害怕的同志教育,我是怎么讲的?“如果我是男人”是今年励馨跟 CNEX 合作的影片,某纽约演员开设工作坊,透过一系列的训练让女人扮演生理男性,以“强调刻板印象”的方式“突破刻板印象”,不是让女人 become men, 而是 become more.

这概念不是那么容易理解,而且我自己也有疑虑,当这种表演不是工作坊结束就结束、是必须持续在日常生活中成功,不就是跨性别的处境吗?我不想让孩子觉得这件事是容易的,所以我会问小孩,这些女人扮演男人,是让行动变得更多种可能性、更自由,跨性别有这么自由吗?我用台中一中曾恺芯老师(她今年已经退休)的例子,解释性别转换并非谣传中那么容易,要有两名以上精神科医师同意、不论你年纪多大都要家长同意、要先经过贺尔蒙治疗、目前台湾一定要进行性别重置手术才会同意当事人改换身分证。我会简单说明各阶段治疗的方式、对当事人产生的副作用,以及手术的过程及困难。我会问孩子们“平均来说这些变性治疗会让选择转换性别的人减少十年寿命,我们可以反过来想他们出生时的性别让他们多么痛苦到愿意拿十年寿命来换,而不是说他们变态”,以及,从今年开始,跨性别或性别不安,已经从精神疾病中移出,不再被视为精神病了。

同志议题一定要谈啊,不是教孩子变成同志,而是“同志孩子不再以为自己是变态,非同志孩子不再以为同志是变态”,我真的觉得不是彼此尊重,是基本生存权的问题:这世界不改变,会有多少同志孩子,在成长过程中被逼死、被逼疯,这是我们要的吗?

那些我遇到,受苦的孩子们

我前面说过,面对孩子们的演讲,我设定的目标是,营造一个友善的环境,让孩子可以释放自己的担忧、疑问和秘密,我只能在学校两堂课时间,但学校的友善老师可以持续介入协助孩子。

有些经验真的难以忘怀,甚至想到还是红了眼眶。

在某个学校,小孩七嘴八舌地说他们学校的娘娘腔小孩脾气很好,欺负他都没关系,这个小孩也真的好脾气地笑着时,我立刻离题地讲了叶永鋕的故事,下课后,这个孩子冲过来抱我,他什么都没说,就是抱我。

某次讲完性侵害议题,下课收拾器材时一个孩子一直有点距离的地方蹭,最后慢慢地过来说:“老师,真的所有人都不能碰你吗?家人也不可以吗?”但她再也不继续说了,我请老师一定要追下去。

还有下课来闲聊,说自己对离去的妈妈感到愤怒,即使妈妈是因为家暴离开;老师吃惊不已,因为孩子又乖又正常又努力,没有人知道他内心受了这么大的伤。

发生性行为被双方家长羞辱式谩骂的小情侣们。怀孕了被委婉劝说“老师到家里协助你的课业就好不要来学校了”的小妈妈们。下课以后来泣不成声地说着“老师我也被性侵过”的孩子。因为各种创伤经验不被理解而饱受精神疾病折磨的孩子们。法律的本意是保护但却更深地伤害了的孩子们。

我的同志学生说

这个小孩(其实他已经满二十岁了),是跟我很亲近的学生,在学校,也维持着某种公开同志身份的样态,某次一起吃饭,我问他:“你那么早就意识到自己是同志,成长过程会遭遇许多困难吧?”于是他就告诉了我下面这个故事,说事情结束后,他就不曾再提起,太伤痛了无法面对。虽然我早就知道24小时强制通报制度和本为保护儿少的刑法227有时会沦为不教而杀,但这件事太令我震惊。那时我跟他说,有一天准备好了,我希望你说,这件事太重要了,不管是在教育或法律层面。这次我问他,我想写性别教育的重要性,能略提他的故事吗?他说,我要自己写。

然而他还是只能写到这里,他给了我下面的文章,说:“我写不下去了。”我说好,就这样吧,每个人都需要用自己的速度复原。

但我们更希望从一开始就不要有那个伤。肯定每个孩子的性别教育,真的不是那些充满伤害性文字的文宣那样,请,我几乎是要红着眼眶说这句话,不要再用这些可怕的言词伤害这些孩子了,看不见只是因为我们缺乏辨识出这些苦难的能力而已。

我是一位男同志,现年20岁。我的家庭非常传统,国二是我人生转变最大、也是最黑暗的一年。那时候的我已经很清楚知道自己就是男同志,但学校不谈、身边的亲朋好友也不了解,想当然耳,我就上网寻找各种讯息了。对于一个没有受过性别教育的国二生来说,网路上的资讯都是新奇有趣的。没多久我就在某同志聊天网站注册了一个帐号,每天放学回家就是上去认识新的同志朋友。

其中有一位问我要不出来见个面,我爽快地答应了。那时我已经知道约出来见面可能会发生性关系,但没有人告诉我性爱的过程以及法律上对于性爱的一些相关规范(像是与未成年人发生性爱关系是有刑责的),我当时对于性爱纯粹只有好奇。那天,我们看完电影后,他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我意识到我们可能要发生性关系了,虽然犹豫,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仍说好。果然他带我到附近一家摩铁,刚进去没多久,他就开始对我上下其手,我内心既好奇又恐惧,我好奇性爱到底是什么,为何一些成人片里面的人看起来似乎是愉悦的,那到底是什么感觉?但又恐惧真的要让这个才刚见面的陌生人进入我的身体吗?但最后好奇心战胜了恐惧。

隔天我将这个秘密透露给我当时最亲密信任的老师,想多了解,也很想跟她分享复杂的心事,万万没想到这是噩梦的开始。由于教育部规定教师必须在知情的 24 小时内通报上级机关,还不到三个小时,我的爸爸跟外婆就被通知到了学校。

当时爸爸那锐利的眼神,现在回想起来,像是刀剑一样直接砍杀在我身上,而我也是此时被迫出柜的,外婆对这一切都不太了解,因此只是一直安抚爸爸。他们的世界里没有同志,就算有也“该留在阳光背后的阴影下”。我恐惧地回到班上,害怕晚上回家后需要面对的一切,只想着当时妈妈也有重度的忧郁症,这件事情更不可以被她知道。

晚上开饭时,我永远记得我爸对我的神情以及所说的话:“不要跟我们一起吃饭,捡角。”我完全心碎了,为了不要被妈妈发现,我赶紧逃回房间,将头埋在枕头里无声大哭。我明明没有做错事,为何我的人生会变成这样?我第一次开始厌恶我的同志身份,觉得自己是社会的底层、肮脏的阶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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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个月我一直活在可怕的日子,彷佛阳光照射不进的深渊。先是医院,接着是警察局,最后是法院。一般学生在倒数考试或是校外教学的日子,我则是倒数何时是开庭日。开庭的次数多到我已经记不起来,但我到现在都无法忘记,每次在法院等待时,爸爸那种足以杀死我的锐利眼神。而每次开庭,我都要再重新回想当时的场景与细节,太煎熬了,因为这段回忆早已经被定义为肮脏污秽,我却被迫不断地面对。也有嗜血的记者在我出庭之后,想要从我这里挖出一些什么题材好让他们发挥。那种心力交瘁的感觉,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被要求配合这一切。

国二学生的生活应该就是念书和跟同侪玩乐吧?我的生活却一夕变调。在多重的压力下,当时我对于人生的感受只有绝望,好几次有自杀的念头。即使有一些人同情我,但当时社会对于同志的态度多数仍是非友善的。我偷偷把所有日常用品收在一个衣柜抽屉里,一直想是不是该离开这个家、是不是让这个家蒙受了极大的污名、我也不配是他们的小孩了。这念头一直挥之不去,有时晚上也会因为这件事情醒来而无法好好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