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家庭不再维持原样,当母亲开始追求自我与她挂失的青春,当这些理所当然都被剥除,或许才是对关系中每个人的真正解放。

从小,我就崇拜母亲,她像和煦的暖阳滋养全家人,我想拥有那道光的热度,温柔拥抱我爱的人。于是我在作文稿纸上,非常老土却真诚,写下成为母亲的志愿,我要像妈妈一样,被爱并付出爱,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直到有一天,母亲告诉我,我相信的一切是真的,也是假的。穿透童话故事的表象,她与父亲从未真正相爱,一切只是年少时的肤浅爱恋,他们也许爱过,却短暂而表浅。命运之神爱戴他们,或说捉弄他们,那些年他们相处起来滑顺和谐,就这么被送入婚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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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出生第二年,父亲出门前亲亲我的脸颊,再亲亲母亲的脸颊,母亲感受到脸颊的温热,是名为亲情的余温。她看见原本已薄弱的爱情走向死亡。从此,这个男子是孩子的父亲、是一家之主,是她人生夥伴,是商讨财务规划的共同投资者,却不再是她怦然心动的主角。

母亲抱着襁褓中的我,提防着随时会喷发的乳汁,一边为怦然的渴求躁动着,一边感到羞愧,那是少女才有权拥有的情思。她决心振作,活得像个成熟的大人,她将怦然寄予廉价的电视剧,投入“家”这个如此庞大,足以压垮一切的念头。“家”成为她后来人生的代名词。

在我二十岁那年,父母举办了一场欢欣鼓舞的离婚派对。我摆出不知该哭或笑的表情出席。我记得宴会中,爸妈高举着酒杯,庆祝彼此的新生,没有蛋糕花束,取而代之是一个冰制的大钻戒,他们各自拿起一把锤子,将冰钻敲碎,刺耳的喀喀声夹杂着笑语,他们允诺成为最好的朋友,生命中独特的夥伴。

后来,我看见母亲的蜕变,彷佛与我的角色颠倒,她正在经历叛逆少女的青春期。她开始减肥、化妆、上指甲油,渴望像花蕊一样美丽,染上最华美的色彩,勾引野心勃勃的蜂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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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向我借了一套红色洋装,一双两寸高跟鞋,开始在国标舞班学跳舞。“妳知道吗?没有任何时刻,比卖弄舞姿,能更合理搔首弄姿。”她一边在我房里揽镜自照,一边吐出这段话语。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说服自己,眼前的这个女人,她只想做我的姐妹,不再想当我的母亲。

母亲拿起梳妆台上,我新买的一对银色耳环,挂在那对和我形状相似的小耳朵上,坠子是一对银白色的翅膀,她转身绕了一个圈,翅膀随裙摆飘起,彷佛准备展翅高飞。

“美丽吗?”她问。我点点头,看着她全身的行头,不禁打了寒颤,她彷佛是我的复制品,或正确说,我才是她的贗品,而此刻,她是来拿回曾经被夺走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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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的舞蹈课,老师加了一点派对氛围,每隔几分钟,他们就依据指示交换舞伴,在 swing 和 switch 之中,母亲感受到长年渴望的,前所未有的自由。最后一个舞伴是大她五岁的阿文,他有着上了油的一头蓬松白发,一身绅士扮装,义大利风格的领结、锃亮的皮鞋,身材纤瘦但很高挑。当他接过她的手,彷佛有电流从掌心流窜全身,那几分钟内,她瘫软地贴着他的身子,任由电流启动她的舞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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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每次舞蹈课,阿文都会穿着一身正装,打着褐色领带,骑着一台伟士牌到楼下等待母亲。门铃一响,母亲会踏着两寸高的跟鞋,摇曳着长裙摆喀喀喀下楼,一刻都没有拖延。看着他们扬长而去的身影,红色的裙摆如花般盛开在褐色的领带梗上,一朵青春的花在鹅黄色的伟士牌之上绽放着,老年的青春挽歌,毫无保留的随风播放。六十岁的女人活得像 16 岁,她正在经历下半场人生的初恋。

阿文经常说:“再也没有人比我孤独了,在我心底有一个洞,我一直在等一个像妳这样的女人。”他的情话摊得透明,情歌唱得深情,母亲隐约感到这言语的浮夸,但还来不及设防,就被拥入臂膀里。然后那电流吸走了脑袋中所有的血液,母亲成了块浮肿的海绵,成天浸泡在夸饰的爱意里,无法思考。

母亲离开了父亲留给我们的小公寓,和阿文搬到万华闹区的边缘地带,租了一间地下室,他们在前头开了间卡拉OK,后头隔块布帘,布幕后就是他们的窝。

他们夜夜在华丽醉人的旋转灯下唱歌跳舞,母亲厌倦了我的洋装,买了一件又一件风格迥异的长裙。每晚都是不同的主题,今晚上海风、明晚西班牙女伶风,后天又是日本艺妓风。他们把生活榨得像浓缩果酱,母亲将一生的平淡,集结成一种带有人工味却过于甜腻的精华。

开幕的热度开始消退,店面乏人问津,收入逐渐无法弥平支出。母亲再也没有心思唱歌跳舞,忧愁紧抓着她的皮肤,让她的面容发干、变皱,她曾有的美像樱花,在这场热恋中短暂盛开,快速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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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弃卡拉OK店吧!”我说,“妳爱的是他,又不是卡拉OK店。”这时我才知道,母亲固守着那方店面,完全是因为那家店就是她的爱情,阿文不再与她如胶似漆,她只能守着店面苦苦等候。

这次阿文真的有些过份了,竟然连续十多天没有回来。母亲终于打听到阿文加入了另一间舞蹈社,天天往那里跑。她立刻冲去舞蹈教室,正寻思该朝哪走,就看到阿文走了出来。他一见到母亲,立刻将她拖去楼梯间:“妳先回去吧,我再去找妳。”语气里有请托也有威胁,母亲就这么打发走了。

那天深夜,母亲正熟睡着,突然被什么撞醒,一转身,原来是阿文叔叔。不得了了,母亲视线越过他,竟然有另一个女人躺在他们的床上,两人醉醺醺的,怎么都摇不醒。母亲该是踹醒他们的,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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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母亲回到我们的小公寓,我打开门时,她还穿着睡衣,脸上挂着两行泪,像个失去重力的孩子,倒在我怀里,又哭又叫,就像我儿时夜惊的模样。我轻抚着她的背,如儿时她曾给过的温柔。“会过去的,很快就过去的。”我在母亲耳边轻柔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