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中國詩人余秀華,了解一個農婦如何爆紅,又如何衝撞中國的父權思想,用詩書寫出自己的未來。

《穿過大半個中國來睡你》

 

其實,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無非是

兩具肉體碰撞的力,無非是這力催開的花朵

無非是這花朵虛擬出的春天讓我們誤以為春天被重新打開

 

大半個中國,什麼都在發生:火山在噴,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關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槍口的麋鹿和丹頂鶴

 

我是穿過槍林彈雨去睡你

我是把無數的黑夜摁近一個黎明去睡你

我是把無數個我奔跑成一個我去睡你

 

當然我也會被一些蝴蝶帶入歧途

把一些讚美當成春天

把一個和橫店類似的村莊當成故鄉

 

而它們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中國詩人余秀華

讀余秀華的詩,聽余秀華講話,其實是很相近的體驗。她出生時倒產缺氧,造成腦性麻痺行動不便,殘障讓她受限,連她自己都這麼認為——但是,她最吸引人的,卻正是那不受任何身體限制,急著一吐為快的靈魂,有時用文字,有時用語言。

余秀華講起話來,每個字都使盡力氣,眼睛時而睜大時而瞇成一條線,嘴巴時而向左笑、時而向右笑,全身跟著擺動;猶如一陣暴風呼嘯,將整個余秀華膨脹起來,像顆隕石般向對方擲去。

被稱蕩婦詩人 「我也會盪鞦韆、當內褲」

這幾年她在中國暴紅,詩作《穿過大半個中國來睡你》被轉寄超過一百萬次,她的農婦身分、腦性麻痺、離婚等等都成了熱門話題。余秀華的詩作中充滿了對故鄉的依戀、追求愛情與性的慾望,撞擊中國的父權神經,許多人說她是「蕩婦詩人」,她的詩是「蕩婦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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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這些,余秀華的回答是:

「我除了會盪鞦韆,還會盪雙槳,如果實在沒有飯吃了,也會當內褲。」

「這些人應該是沒看過蕩婦吧!」她懷疑地看看自己瘦瘦小小的身軀,然後仰頭大笑。


談到自己的詩被封為「蕩婦體」,余秀華不禁仰頭大笑。(攝影:李智為)

她今年 42 歲了,小小的臉上有許多輕輕的皺紋,當余秀華睜著桂圓核兒似的黑眼珠說話時,那些皺紋便柔順地跟著這張生動的臉,活潑地四處奔走,非常奇異地,絲毫不顯老,而是她天真浪漫的一部分。

2016 年,導演范儉拍了余秀華的紀錄片「搖搖晃晃的人間」,記錄她和丈夫離婚的過程。余秀華 19 歲時在父母的安排下結婚,大自己 13 歲的前夫入贅,兩人生育一子,前夫在北京打工,一年才回來一次。詩人與農民工的精神世界天差地遠,余秀華想要離婚,但是在中國農村,一個殘缺的女人總要有一個丈夫,父母以死相逼,前夫拒絕離婚。最後,余秀華的暴紅拯救了她,她拿出一筆錢離掉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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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事就是能離婚

人家問她對自己暴紅有什麼看法?

余秀華坦承:「最好的事就是能夠離婚。」

她的詩作裡有個大大的自我,她也在生活裡實踐自我,而且在一個最不可能的地方:廣闊的江漢平原上一個三百多戶人家的小村;以一個最不可能的身分:帶著一個兒子的腦性麻痺中年農婦。余秀華把丈夫離掉,熱烈地上網求愛,簡直激勵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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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華在中國暴紅,被中國的女權運動者推崇,被媒體說是「時代之聲」。她接受許多訪問,這些訪問不約而同地把余秀華描述成一個苦難堅強的農婦,作品又是粗獷又是充滿血污的。當初發掘余秀華的編輯劉年說,把她的詩放在中國女詩人的詩歌中,「就像是把殺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閨秀裡一樣醒目——」。

喔,殺人犯!

我們倆在齊東詩舍的小房間裡聊天,余秀華習慣性地把兩隻腳捲到沙發上,整個人窩進椅背裡,在眾目睽睽下舒舒服服,如同自己家。余秀華告訴我,最近她生平第一次打針。


余秀華在中國暴紅,被中國的女權運動者推崇,被媒體說是「時代之聲」,但媒體總把她形容為「苦難堅強的農婦」,與她粗獷的文字風格有所出入。(攝影:李智為)

他們村子裡家家戶戶都養狗,習慣用顏色給狗取名(貓是不取名字的,就叫貓),余秀華家裡有過很多隻小黑,還有小巫(是灰色的),現在是小花,這些狗兒都是她作品裡的重要角色。

「小花很膽小,常常表情很憂鬱。」她小聲地說,頓了頓,打開手機給我看小花正面照,是隻黑白花的哈巴狗,桂圓核兒似的黑眼睛略帶哀傷地看著前方。余秀華眨巴著大眼睛,謙虛地說:「牠很醜,我知道,牠很醜很醜……。」然後充滿期待地看著我,我趕緊說:「怎麼會醜了,很可愛啊,但是怎麼憂鬱了呢?」她羞赧地笑了,好像我剛剛稱讚了她的女兒。

她有篇散文說自己如今紅了,常常四處跑,但是深夜回到村子裡,小花都會帶著許多狗朋友一同歡迎她回家。她講起「英勇救小花」的經過:「有別的狗想欺負小花,我去保護她,結果被咬了一口——我第一次被狗咬咧,還是別人家的狗,趕緊去打針……。」

詩人為了保護自家的狗和鄰居家的狗打架……接著,余秀華細細告訴我另一個忠誠的隊友小巫,她為小巫寫了許多詩,小巫的名氣比小花大得多。

《我養的狗,叫小巫》

 

「我跛出院子的時候,它跟著我們走過菜園,走過田埂,向北,去外婆家

我跌倒在田溝裡,它搖著尾巴 

我伸手過去,它把我手上的血舔乾淨

⋯⋯⋯

他揪著我的頭髮,把我往牆上磕的時候

小巫不斷地搖著尾巴

對於一個不怕疼的人,他無能為力」

「小巫被人給打了。」余秀華哀傷地看著我,城裡人想吃狗肉,帶著麻醉槍到鄉下來打狗。「隔壁村有個人遇見打狗的,上去理論,竟然被打狗的人用槍打死了⋯⋯。」村子裡很多狗被打了,全村的人都非常傷心。

「現在大家都養很小的狗,像哈巴狗這種,因為肉很少,打了也沒什麼可以吃的⋯⋯。」老實巴交的農民遇到惡人只有這種辦法,余秀華用手比著:「現在常常看到一群矮矮的狗(哈巴狗),排成一長隊,在村子裡走。」

一隻銜著一隻,嘈雜、愉快地在黃土地上走著,像一隊剛剛放學的小學生路隊⋯⋯,她忍不住笑了。


余秀華在詩裡透露家鄉村里的狗遭到外地人獵捕的慘案,往後村里便因此改養哈巴狗,想到一群哈巴狗在村里走跳的畫面,她忍不住笑了。(攝影:李智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