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陈又津,她写《新手作家求生指南》,致写作者也致每个曾感到迷惘的你,别人的定义没有意义,我们应该自己定义自己!

这两年,特别流行的斜杠“/(slash)”概念,开启了许多异想超连结,设计师拥有潜水教练证照、心理学家身兼美妆达人、医师也能华丽转身成为推理作家。在这个人人追逐斜杠加身、连名号也闹腾喧嚣的年代,作家陈又津却以她的第四本创作《新手作家求生指南》,展示了一种久违的职人精神。当人生只有写作一途想走,前方满是泥泞与荒凉,终点也没有国家宝藏,她仍然提笔以对,“作家”一词于她,绝非斜杠或兴趣。陈又津人如其文,可以幽默,却从不儿戏。

如果你想要名扬天下,做网红比较快

“作家的基本门槛,我认为是至少要出过一本书。当然,出书也不见得有人知道你的名字。”这是陈又津对我提问“作家”定义时的回答,手起刀落,面对这个自己也身在其中的名号,毫不客气。

这正是陈又津,从她的第一本书《少女忽必烈》至今,维持着一年出版一本,自诩要成为拥有“孟若”(加拿大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速度的女作家。这样的她,也是文学杂志《印刻文学生活志》史上最年轻的封面人物,但她却不带一点世人认为作家身上那如梦幻泡影般的飘浮感,而是爽利直白,每每发话,都如醒世名言。

新书《新手作家求生指南》,虽然是写给想成为作家的朋友们,但她也请所有写作路上,正要启程或行到半途的人都来思考:“我为什么要成为一个作家?”她更中肯地建议:“如果你是想要名扬天下的话,也许做网红比较快。”如果不是,那很幸运。她举自己为例,“像我是因为喜欢写作当下那种‘谁管你啊’的爽快感。”因为,不管做什么职业,即使是一个作家、编辑,天下人都有权力对你指指点点,从同事同侪、出版主管到陌不相识的读者都可以评论你。

“但是!”她接着郑重补充:“但是,写作的时候,没有人可以来打扰你。”正是这一段可以做自己与尽情书写的时间,让她觉得:“我好像没有为了别人,而去弯折自己。”

这一份在写作当下才有的“谁管你”心情,陈又津也把它具体化:“比如我的小说想这样写,所以就写了,或我想要尝试看看别人没有注意到的面向、题材,我也可以说写就写。这是其他的写作身份,比如编辑、采访者做不太到的。”出书前的陈又津,从剧本、散文、小说写到广告文案,从编辑、记者到广告公司她都做过。陈又津认为,“编辑”有点像是代理孕母,这般怀着他人小孩的感受,几乎可与日本传说级的自由编辑人都筑响一所写的《圈外编辑》类比。她这么回忆她的编辑职涯:“其实挺有趣的,我那时接触的书偏向人文科普,与文学无关。而编辑这个工作,因为有进度、期限可以追着跑,其实比较有成就感。”她更坦白的补充追击:“毕竟这世界确实需要编辑跟采访报导,但可能没有一个人,会需要你的小说或文学作品。”

“我一直都想成为作家。但直到第一本小说出版、登上封面后,我才比较敢跟他人说:‘我在写小说’。”在此之前的陈又津,一边读研究所、一边于广告公司任职,总自觉“作家”之名离她非常遥远。2014 年,当少女陈又津写完了《少女忽必烈》,出版之后,这才恍然发觉:“我好像可以成为一个作家,好像可以被承认了。对我来说,这就像拿到一个合法任性的权力,但我的任性是指在作品里、文字里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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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的着名推理小说家卜洛克说过:“想成为作家,跟写出好作品,是两件不同的事。”陈又津与我分享这段话时,宣言一般,“所以我还在从作家到写出好作品的路上,对我来说,还是得写出好作品才行。”她不谈名利与效应,瞳色清澈像内建超高清画质的光影,带着这股硬气与自信前行的她,我总觉得,无处不能及。

写作者,是一个连工会都没有的职业

《新手作家求生指南》里,不只一次以“江湖”或“战场”形容文坛,这大概也是许多文人心中只可意会,不好言说的大白话。陈又津擅长捕捉一种微妙的暧昧,除了少女们的迷惘自我、竞美爱恋,她更不惧剖开过去,写下写作者与写作者间的竞争之心。总有那么一个“宿敌”,被偷偷藏进了暗自追踪那一道名字的岁月里。

当然,所有的小妒小恶,总要过去之后说起来才别有滋味。现在的陈又津,已能坦然告诉我:“在这一个(竟然)没有工会的圈子里,我们更需要战友。”一个宿敌与一个战友,“战友”绝对更有帮助,毕竟宿敌的副作用太多了,她举例,你可能会不知不觉写的跟他越来越像,或者以对方的成就为目标。毕竟写作是一件孤独的事,很容易沦为自言自语的状态,许多人写着写着,甚至把自己写进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懂我,所以我只好写下来”的自溺。但即使你写下来,这个世界还是没有人应该要懂你的,陈又津面不改色的说道。

因此,与其说这是一本散文、杂文集,不如说是与朋友的对话录,“好啦,老实说也是因为聊的太多遍,不如就把它写下来吧。”陈又津爽朗承认。确实,在书末她还真的邀请了许多写作战友们分享经验。但这一个写作聊天室里,没有谁高谈自己对摘取文学桂冠的决心,反而是自述在咖啡厅写作时,最害怕上个厕所笔电就不见的忧愁,或是合宜稿费的数学计算公式。从稿费、存款到合约,作家指南谈的全是现实不过的生存路数。毕竟所谓的“文学大梦”,还需现实支撑,否则如何持续书写?书写与所有工作一样,本身就是件难事。(推荐阅读:写中文的日本作家!新井一二三:每个人都该去想,自己要的自由在哪里

就如她在〈作家的一天〉里写下的:“我访问的自由工作者说,他去咖啡店写作会看妹,上厕所担心笔电不见,最后决定在二十一世纪的现在,八点起床就在家开写,他用 A4 纸配钢笔,毫不质疑自己地写下去。”

陈又津一开始便说了,作家、写作者竟然是一个连公会都没有的行业,而《新手作家求生指南》与其说是写给对文学怀有热情的“初心者”,我认为更接近一个产业的发声。

你不需要是一个写作者,也能理解这本书里描写的种种形状。正如陈又津所说的“因为同一个世界,同一个老板。”不管对方是雇主、业主或冤亲债主,都有着一句世界共同语言:“你就是不行,所以才不要给你钱。”这是我们这一代人会遇到的现实,不只是作家、编辑,甚至是设计师、工程师、研发、会计、业务都无法回避。于是,这本书才有了那亮橘底色书腰上,显目的一段文字:“自己的雇主自己训练。”

在访谈间,我几次想起一个在网路读到的笑话。有个人去面试新工作,雇主正打算录取他时,忽然开口:“对了,请问你可以接受在试用期时,薪水比较低吗?”那人也不急不徐回答:“没问题,只要你可以接受我在试用期时,表现也不会太好。”道理是硬的,敢于这样说话的人却少。当陈又津和我说着:“我认为除了员工训练外,更应该把雇主都集合起来训练,或者至少可以把这本书,拿给你的雇主看。”我却忽然体悟那则笑话,再真实不过,有人敢说,她甚至敢写。

当陈又津才说出了一个暴击,往往又能马上祭出一记直拳,又快又狠:“所以你遇到惯老板时,可以送他这本书,告诉他:‘这个拿去看,才三百多块,我还买得起,希望你不要以为付给我的那一点钱就能买到什么好东西。’”说完这些的她,露出招牌笑容,不忘补充,这些你都可以写的,没关系,我不怕。

在无所惧怕的背后,支持着她的不是愚勇,而是关切。也不只为一种产业,而是为了一整个“我们的世代”而写。就像她认真对我说着:“我希望这本书可以成为大家的名片,你把书名的‘作者’两字挖空,还可以填入不同职业。”因为每个人都有雇主,不管你的雇主是国艺会、出版社还是一个企业,她都希望有个能教育一下他们的机会。

我都尽量睡到十小时,少女感就是谁管你

如果要我为陈又津选一组关键字,第一个浮上脑海的绝对是⋯⋯“谁管你!”我得声明,不是我不管她,而是她根本不管这世界。

陈又津与我分享,她是一个作息很严谨、行事历可以规画到非常详尽的人。当我正试图从她是摩羯座这点开始分析时,她却和缓亲切的坦白:“喔,不是因为星座,是因为我都尽量让自己每天睡到十小时啦。”

我都尽量睡到十小时这句话,在我的脑回路里被放大、循环播放,面对这样的发言,她依然正色补充:“因为我发现自己睡眠不足的下场都非常惨,详细的行事历,就是为了确保我可以有充足的睡眠,严谨也来自于想要睡饱。其他东西都可以舍弃,我的人生别无他求!”道理还是硬的,若要说有什么不对劲,大概是她对睡眠长度的认知,绝对是书里书外都实际到不行的她,最梦幻的发言。

而这回合的直拳,她也没忘记补上:“因为我的前半生,已经很努力起床了。”

三十出头的陈又津,自带一股“谁管你”的气场,我却无法简单用“任性”来定义。任性是不论对错一往无前的愚勇,但陈又津却是锁定着几件她认定美好的事物,为此拼搏与生活。这些事物,却也偏偏真的很美。从她的出道之作《少女忽必烈》到上一本小说《跨界通讯》,她的作品里总出没着不同层面的少女们,连新书中都不忘为少女来上一篇〈少女的同步率〉。

少女在她的心中,是绝对领域,她说:“不然为什么不管异男作家、异女作家都要写少女,没有人在写少男。”当我问起她心中少女的定义,是年龄、服装还是价值观?她只偏头想了片刻,“少女最棒的特质就是‘谁管你啊!’少女感也是这样,妳觉得老娘就是少女,那时间、年纪都不重要。别人的定义没有意义,我们应该自己定义自己。”

“就像我在新书里做的一样,我试图把这世代的问题提出,当然也许你的解法会跟我不一样,你大可以看了我的书说,不想跟我一样,我觉得那也完全没有问题。”陈又津承认,她对所有的批评接受度已经很高了,而且她自己在任何文学奖或评论中,也不走批评路线。“因为我发现,这些批评对我个人没有用,一点用都没有喔!”

于是,这样的她才能不管不顾的写着,“像我自己就是想写小说,即使全世界都没有人想看小说了,我还是想写。”我终于读懂,永远别为他人错失的风景不值。当他人在寻找自己眼中的苹果时,就别问他为什么没看上一朵盛开的玫瑰。

不管做什么,“家人”是最重要的

关于陈又津的作家简介上,有这么一段文字:“曾获角川华文轻小说决选入围、香港青年文学奖小说组冠军、教育部文艺创作奖剧本佳作、时报文学奖短篇小说首奖。”访谈间,我也和她聊起文学奖式自介的有趣之处,她笑谈自己其实在文学奖上,失败的经验多于成功,“但还是要写一下得过的奖项吧,难不成要写,某某某,没有得过林荣三文学奖首奖吗?”

我请她选择一个对她而言最重要的文学奖,她却不提三大报文学奖或是其他。“我会说,最重要的可能是三重文学奖。那是一个消失了的文学奖,是我最熟悉的成长故乡,也是我第一次理解到文学奖最美好的地方,不是奖金多寡,而是有一个跟我素不相识的人,读了我的作品后觉得喜欢。”她想,这种文学奖牵成的缘分,也是文学得以延续下来的原因之一。

虽然我不认识你,可能我也不会喜欢你这个人,但是却能从你的作品中找到吸力,与其共鸣。

而陈又津也在文学奖中学到了另一件事,她回忆某次文学奖的颁奖典礼,她带着妈妈同去。席间,遇到另一位作家的父亲替儿子代领奖项,那位父亲对儿子的文学成就感到非常兴奋,甚至可能超过得奖者。陈又津才深刻感觉到,颁奖典礼真的该带家人出席。“对作者而言,写完作品已是最高成就,颁奖典礼应该是留给家人的,因为他们可能真的在文学上跟你无关,甚至跟文学没有半点关系,却无条件当你最用功的读者。”

就如她在书中所写的,“把我养成一名作家,不是国家或社会,是我的家人。”于是不管做什么,家人都是最重要的。

为了有文字留下来

我在阅读《新手作家求生指南》时,对着一段她描写近十年前人在澎湖,光夜空能数见的星星就有四十多颗的那个夜晚,印象极深。我不禁揣想,若 20 出头的她,继续留在澎湖的幼稚园里教书,与写作之路越行越远,如今的她又是什么模样?不写作的作家们,如何在他方生活?

陈又津却难得有一回无法快速笃定的回答,连她都很难想像不写作版本的陈又津,因为从十几岁后,她就没想过做“写作”之外的事了。“好吧,但我想多多少少还是会做跟文学有关系的工作吧。就算我跑去当会计了,可能也会是一个觉得阅读文学很好的会计。”

把时间的齿轮再调松一些,陈又津想起了国中时的自己,那时她经常去图书馆借书,偶然读到了三岛由纪夫的《假面的告白》。“我好像看到了一个前所未见的世界,除了知道竟然有人觉得腋毛很性感外,更看见了文学与作家所摊开的未知新世界。” 

每个写作的人,都有一个开始书写的灵光之瞬。陈又津的写作之瞬,也铺成了似离岛夜晚的满天光点,光点全是文字。“我忽然发现,有文字留下来,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当我看了别人写下让我感同身受的文章,我感觉自己好像也可以做到,所以我想要把各种感觉留下来。”(推荐阅读:幸福仕事|香港作家卓韵芝:感受本身,就是生命的意义

后来的她,也确实做到了。她不需要有三岛由纪夫的本事,因她早写出了自己的新世界,活出了陈又津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