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Mika,从澳洲、越南、尼泊尔再到北极圈,一路无畏,不断在前往冒险的路上。挺过高山症,才明白,也许一个人要勇敢,必须先感受害怕。

我要的是一种纯粹的自由,一种面对未知的挑战。

于是走向喜马拉雅山,带着背包与地图一张,我不要向导也不要挑夫,我不要有人来告诉我几点出发,不要有人来照料我的伙食起居。没错,走上标高五千三百二十四公尺的圣母峰基地营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独自前往更是有着无数未知的风险,当所有人都在怀疑我的能力,怀疑我的决定时,我的心告诉我,必须去走这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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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人生走到了这一步,若要有所成长,就必须去完成新的挑战,面对在大自然里潜在的危险、孤单、喜悦、惊喜与恐惧,这将不会是一场快乐的郊游,但欢乐并不能教会我们什么,然而,痛楚、苦难和障碍却能转化我们,使我们变得更好、更强大,让我们认识到生活在当下时刻的重要性。

我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着我,买了机票只身飞往尼泊尔。

也许不是每个人都梦想着前往圣母峰基地营(Mount Everest Base Camp),但喜马拉雅山脉绝对是个乘载着梦想的地方。加德满都天还没亮,我乘着夜色搭上加价的计程车前往机场,在又冷又暗的候机室等待,然而原定清晨六点半的飞往卢卡拉喜马拉雅山区 Himalayas 尼泊尔 Nepal(Lukara)的飞班机延误了,冷空气令我感到昏昏沈沈。迟迟到了中午十点都还没动静。机场广播模糊不清,因此每当广播声响起,人人便竖起耳朵交换彼此听懂的片面单字。

你也要去卢卡拉吗?留着长发,身高约一百九十公分的英国男子灵顿开口对我说。是的,我收了收身旁的杂物,邀请他坐下来。机场的铁椅又冷又硬,什么姿势都不舒服,但外头起了大雾,谁也走不了,只见候机室越挤越多人,角落的小咖啡馆价格是街头的十倍,但寒意扑鼻,难熬的等待仍让它生意络绎不绝。“那两个年轻小伙子也要去卢卡拉。”灵顿指向史考特与巴德。“他们带了一整罐格陵威治威士忌!”我只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灵顿继续笑着说他的夥伴奇辅之所以一直站在那跟他们聊天,就是为了在山上能分一口威士忌。

“A161、A161 班机飞往卢卡拉,请到登机门登机。”终于等到这一刻,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兴奋的事:前往圣母峰基地营的起始点,卢卡拉。史考特害怕小飞机,坐在前座将毛帽拉到鼻子,准备让自己在昏睡中度过这回合。巴德坐在我的左侧,和我一样紧张又雀跃的不断往窗外望。那时我还不知道,往后我将与这几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成为在喜马拉雅山脉上的夥伴。

卢卡拉机场被称为“世界屋脊上的机场”,机场跑道又窄又短,一端是峭壁,一端是悬崖,起飞和降落都只有一次机会。只要没在半途坠机或是撞上山壁,这趟健行就已经成功了一半。天气晴朗无云,在卢卡拉付钱办了入山证,一切看起来还算平易近人,步道两旁的村庄,因为在一月淡季而显得特别宁静,偶有小羊小狗在嬉戏,也会遇到成群的驴子和氂牛。

天气干燥晴朗,走在山谷里,步道还算平易近人。走着走着,遇到一位年迈的登山客,两个向导与挑夫跟着他走。他带着深灰色遮阳帽,斑白的鬓角在正午阳光下映成几乎透明的银色。杵着登山杖,踩着碎步蹒跚前进,移动之缓慢,恍然望去以为是一幅静止的画。我们停在同一间茶屋休息,攀谈之中得知,老先生八十岁了。圣母峰基地营是他与结发妻子年少时的共同梦想,总在晚餐与圣诞节时兴奋讨论,但总会有各种更重要的事、更重要的计画,让他们把这趟旅行放在下次。日子久了,孩子、房子、工作等忙碌的日常,渐渐将当初的梦想挤到挤到布满灰尘的角落。

三个月前妻子心肌梗塞去世了。悲恸之余,他决定拾起行囊,一个人前往尼泊尔。

“我们一辈子都在梦想着,某天要一起前往圣母峰基地营。”
“孩子,妳必须要知道,一个星期有七天,而‘某天’并不包含在内。我后悔没有早点明白这件事。”

他说他不在乎要走多久多远,只愿在有生之年,还有力气,还能自主呼吸的时候, 来完成这个来不及与妻子一起实现的梦想。喝完加了三匙糖的玛萨拉奶茶,我起身继续前行。走好几公里的路,一直忍着眼泪不要掉下来。

当天晚上住在二千六百一十公尺的巴克定村庄(Phakding),山屋比我想像的还要完整而扎实,老板同意让我们以在山屋吃饭的餐费换取免费住宿,大厅内放着佛教六字大明咒,彷佛也环绕着整个山谷,轻声唱着 Om Ma Ni Bai Me Hum。入夜后温度骤降,两只看起来刚满月的幼犬从黑暗中跑进山屋前院,一只小黑狗,一只花狗, 扑通扑通像兴奋的毛球一样直奔我的怀抱,可爱的模样让一整天的疲惫都消失了。

隔天前往南集巴札(Namche Bazaar),整整八个小时的路程,让我与大夥都累坏了, 但南集巴札是整条健行道路上最大的村庄,一栋栋房屋远看像飞碟般镶在山坡上, 这里什么都有,包括洗发店。山屋里通常没有热水,有的话也要花钱买,隔天休息日, 我愉悦的提着小钱包前往洗发店,店员还拿出小本子要我在上面签上来自台湾的署名,洗完才三天便以纠结的发,心好像也准备好继续迎接更多挑战。

置身于有众神宝座之称的群山里,美景令人心旷神怡,沿路友善的动物们也总是让我心花怒放,慵懒的狗儿有时会从一个村庄跟着我们到另一个,然后便自由的离开, 想走就走,想睡就睡的模样真是令人羡慕不已,潇洒啊,不禁想若有来生,就当一只喜马拉雅山脉上的狗吧。

大自然如此令人敬畏,如此神祕,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有什么变化。抵达丁坡切(Dinboche),在四千三百五十八公尺的高度我开始发生高山反应。

原以为疲惫会使脚步变得沈重,其实不然,越走越是觉得头重脚轻。每一步都轻飘飘的像快要从这石坡路上消失了一样,却又每个步伐都在脑子里掀起骇浪,疼痛地震耳欲聋。到了山屋,好几位健行者围在燃烧干柴的铁炉旁,得知不只我一个人头痛欲裂,竟突然放心了许多。

感觉身体发烫,却又忍不住打冷颤,点了炒饭当晚餐却一口也吃不下。我把头埋进膝盖里,彷佛只要把脑袋往低处放就能让疼痛暂息。再次抬起头,视线变得模糊不清,像头烧着烧着就烧坏了视觉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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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大部分的高山症病患,症状常是暂时性的,只需要时间,身体会再适应后好起来。于是我很认真并且仔细的感受着身体的每个细节。

独自回到房间后却还是很想哭。零下十度的夜晚,缩进睡袋里,动也不动的等待身体能够渐渐变暖。凝视着一片漆黑的天花板,整座山区安静到令人不安,一阵反胃, 我平静的走进厕所将晚上喝的姜茶吐个精光。孤单与恐惧总在最深的夜里袭来,我毫无反击之力,感觉自己脆弱得像一片晒干的枯叶,一碰就碎。我想起了父母亲, 想起了所有心系着我的朋友们,真想跟他们说说话,坐在一起吃饭。真希望平常的日子里,都有好好的让他们知道我的爱。那一晚,真的很害怕自己会死掉。

也许一个人要勇敢,必须先感受害怕。

出发前我就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即使没完成挑战也没关系,走在梦想的路上,已经是一件够幸福事了。然而幸运的,休息一天后,精神好多了,身体似乎适应了高度, 继续背起背包前往罗坡切(Lobuche)。

早上还是大晴天,越往高处走天空越是多云,徒步中第一次遇到阴天,体感温度因没有阳光而骤降。背包变得很轻,因为几乎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了,步伐却没有比较快一些。我还在练习呼吸,接近五千公尺的高度,每走十步就得停下来喘三分钟。走得很慢,天气变化的速度却迅雷不及掩耳,起风了,天空开始飘起细雪,很快的将高原染成一片精灵般的白色。

越来越冷,来自爱尔兰的基辅走在我身后,提醒我必须加快脚步,在天气更糟之前离开这里。我不觉得累,却莫名的缓慢、昏昏欲睡。行进间,能见度越来越低,风在脸颊上刮得很痛,我感到意识虚弱,连睁眼都觉得费力,但为了不要一脚踩进结薄冰的溪水里,努力保持清醒从睫毛缝隙中凝视自己的每一个步伐。渐渐的,前方其他健行者的身影与路径、引路的石堆与驴子大便,都被埋进无尽的白茫中。我才发现我们走在一场暴风雪里,一不小心就会迷途。接下来的路已经完全是靠意志力走过的了,谢谢肺,谢谢双脚,谢谢心脏跳动着,你们都做得很好,请继续加油。

葛拉雪(Gorakshep)是抵达圣母峰基地营前的最后一站,离罗坡切只有三个小时路程,而海拔越高,越要慢慢走。眼前的景色已经从绿意苍苍的森林,变成万物俱寂的冰山世界,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只有碎石和冰刀般锋利的耸立高山,轰隆隆的呼吸着。

抵达五千一百六十公尺的葛拉雪,大家都说这是另一道关卡,甚至有些人会避免在这边过夜。这些事,我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还不小心在葛拉雪过了两夜,我以为最痛苦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此时入夜后气温大约是零下二十七度,山屋里的所有人都窝在大厅,只有这里有烧着牛粪取暖的火炉。我们玩扑克牌玩到晚上十点,大家都很开心今天终于不用七点就回房间躺在床上发呆了。在山上的每一天,总是天黑之前到山屋开始休息,夜显得特别长。

小木屋里外都一样严寒,离开火炉十秒钟便会感受到难以忍受的寒气逼人。回到我的房间,两件羊毛衣、毛袜、三件裤子、羽绒背心再加上羽绒外套,所有能往身上套的衣物都穿上了,静静窝在睡袋里等待温度升高。半夜,我突然感受到溺水般的呼吸困难,随后即被剧烈的疼痛惊醒,像做了一场恶梦般,我睁大了口鼻在冰冷的空气中吸吐出一阵一阵白色烟雾。后脑勺像被一只巨大的手狠狠捏着,像孙悟空的紧箍咒,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痛苦的从睡袋中撑起半个身体,戴上头灯在探进背包里寻找能救我的药品。好不容易找出丹木斯和一颗绿色的止痛药,发现水瓶里的水全结成冰了。幸好我还有一个水袋,里头还有约 20 c.c 的液体水尚未结冻,结果水袋开口也结冰了,完全扭不开。活了二十三年,我发誓这是我人生里最绝望的时刻。

凌晨三点半,我打开房门对着空荡荡的走廊说:

“有人在吗?”
“有人可以帮帮我吗?”

只是并不真的想叫醒任何人,声音虚弱而微小到连蚂蚁都听不到。难受到极致,我坐在床上眼泪啪嗒啪嗒的掉下来,寒冷无疑让痛苦与绝望加倍难熬,全世界彷佛只剩下自己,面对剧烈的疼痛感到失重般的无助,只是这次,我不再感到害怕了,心中有个声音安静而坚定的告诉我:再长的夜总是会天亮,再疼痛的苦难都终究会结束。

终于从水袋里挤出一点水,吞了药。抵达圣母峰基地营前的最后一晚,我躺回睡袋里,试着想一些快乐的事,例如和喜欢的人一起唱着歌、例如可爱毛绒绒的小狗、例如家里温暖的被窝⋯⋯等待着时间的推移让高山症状慢慢减弱,等待终将到来的黎明。

终于天亮了,点了鸡蛋三明治还是吃不下,最后的一小时路,抵达基地营了。在大自然面前,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脆弱、疲累、与无与伦比的强壮。内心满是澎湃与感动, 即使每一步都走得很慢,但我没有退缩过。想着有多少人冒着生命危险只为了圆一场梦,而我是何德何能活着站在这。

望着着名的昆仑冰瀑,脚下随时会移动的冰川,好像还能听到碎裂的声音,彷佛来到另外一个星球。回程时与巴德聊起高山症发作的半夜,他惊讶的表示:“你完全可以把我叫醒啊!”当时其他人都睡在我对面的房间,其实我满脸泪痕的看着他们房门看了好久,最后决定,我可以独自面对。

“我已经没事了呢!”我说。看着他,感觉到我的心,我的眼睛,都已经和来时的那个女孩不一样了,彷佛更坚强,对生命的体悟也更温柔了一点。也许这趟旅程中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圣母峰基地营,而是心境上的转变与收获,以及如此细腻,如此专注的与身体、与大自然、与萍水相逢的朋友相处在一起的时光。

再次搭上小飞机回到加德满都,从没有讯号的高山,回到文明世界突然有些不习惯。放下大背包,狠狠地洗了场热水澡,花了一个小时才把打结的头发梳开。出门觅食后,回房间突然感觉怪怪的,有人进来过,整头与棉被之间多了什么东西,蓝色的, 我战战兢兢靠近,很确定出门前并没有这个蓝色的物品,深呼吸,我拉开棉被,竟然是旅馆提供暖呼呼的热水袋。

这辈子没有为热水袋哭过,我忍不住幸福的掉下眼泪,原来舒舒服服躺在温暖的床上是一件这么这么美好又可贵的事。

我们总是想要的太多,其实拥有的早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