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幽黯国度》作者陈昭如,从障碍者角度谈性,发现这不只是两腿之间的事,更是对亲密关系、温柔抚触、幸福等基本权利的追求。

惠琪的第二任男友与她同样是肢障,她不怎么在意,只是对两人办事前的“预备动作”有点怨言:“你知道要上床有多麻烦吗?光等他把所有支架都拆光,要很久耶!”看我笑到几乎快昏倒,她继续加码:“不过啊,他超会⋯⋯唉,搞东搞西的,超厉害、超有诚意的。”(中略)
“等一下等一下,你不会第一次把他带回家就上床了吧?”我打断她的话。
“当然啊,要不然要干嘛?这位驽钝的姊姊,要聊天或看电影,平常日子就可以做了,约来家里只有一个目的好不好?要打扫家里很麻烦耶!”

这是陈昭如《幽黯国度》书中一段,受访者惠琪(化名)的直率、辛辣与幽默,让人大开眼界,颠覆人们对障碍者的悲情想像,更令人眼睛一亮:性可以这样飒爽地谈、大方地做。

《幽黯国度》打开天窗说亮话,正因障碍者被当成“无性”的存在,欲望被压抑至暗角。认真讨论障碍者爱欲的《幽黯国度》,就像一道光,打进所有因避谈性而衍生的恐惧之中。陈昭如写作障碍者的故事,像邀请读者拿起手电筒,看看欲望并不肮脏,欲望很干净。

肮脏的,无非是将性讨论推至暗角的权力暴力。

她的上一本书《沉默:台湾某特教学校集体性侵事件》,就谈权力暴力如何默许出性暴力。陈昭如深入调查台南启聪学校大规模校园性侵案,资料搜集阶段,讶异发现竟没什么报导,踏入现场,调查、访问、 一条条线索拼凑出事件脉络。当时正逢南韩作家孔枝泳改编光州聋哑学校性侵的小说《熔炉》电影热映,人们才诧异台湾竟有相同情况。出版成书,像撑开一道裂隙,让公众的眼光得以照进去。

也约略是在同一时期,透过访谈障碍者经验,了解到他们痛的核心——被避而不谈的身体、欲望与性。

“为了照顾方便,一律短发、睡通铺、集体更衣、集体洗澡;为了避免触动欲望,从不认真宣导性教育。”她提到,台湾教育体系、社福机构与社会舆论,视障碍者为无性、或去性别的存在,“性致来了怎么办?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长久以来,障碍者因性冲动导致不当肢体接触、强凌弱的暴力行为,为避免性侵而摘除性器等现象始终存在。
——《幽黯国度》,页 09。

《沉默》与《幽黯国度》两本书料理的皆是性与身体自主,人们对两书的反应却大不相同,《沉默》促发活跃讨论,《幽黯国度》的回响相对少。陈昭如推测,或许人们读《沈默》,看见不是性、而是暴力。到了真要正面谈论性,整个社会又安静下来。

然而也有一群障碍者与亲属,面向大众的无语,打破沉默,带着幽默和爽朗谈论自身性经验。单只是说,就足以凿破幽黯、使我们看到自己身体,而后恍然思索,探索性本是自然与幸福的事,是谁教了我们要害羞、躲藏。

贴上羞耻标签之前,先问为何羞耻

关于耻感的讨论,不得不提到《幽黯国度》第一组登场的可爱人物,俐雅与猫哭症患者儿子昱昱。

昱昱已是 28 岁的成年人,智商停留在四、五岁,无法自行吃饭、如厕。不过他个性温和,做任何事都容易专注投入,只要学会一项技能,常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做。例如有一阵子他学会脱衣服,便一直脱一直脱。

书中有一段描述母子俩去便利商店购物,邻居反应她儿子会脱衣服,俐雅客气解释,儿子没有恶意,不过邻居面有难色,才知道原来对方把“脱衣服”与“性暴力”联想在一起,赶忙解释:“我儿子只是刚学会脱衣服,等他学会新的事情,就不会再脱了。”

紧张,许多时候来自缺乏沟通。昱昱也有性欲,俐雅的态度坦然,儿子在家看电视、翻杂志、玩玩具,没有每天自慰,却常常有人问她:“如果妳不管,他会不会‘做’太多了?”

俐雅说,“昱昱又没有伤害人,他们为什么看不惯他享受性的愉悦?我觉得这点他们应该反问自己。”

身体有欲望、有冲动,都是自然的事。学习如何与身体的冲动相处,如何与欲望和平共存,如何愉悦、尊重他人身体、不让别人难受,都是“身体与性”要教会我们的事。

然而,成人谈“性”,时常露出别扭、惶恐、羞耻的表情,这些态度从小形塑人们对性的认知:还没学会性,我们就先学会对自己的身体感到羞耻,学会以各种迂回绰号指称性器官,暗示着与这些器官相关之事,都是不可说的。

如《哈利波特》的佛地魔寓言,“不可说”本身将创造出巨大黑暗与混沌,黑暗空间里,暴力与不对等的权力关系,得以隐匿在其中滋长,混生出暴力的性。正面、坦荡而清晰的态度谈性,因而拥有瓦解黑暗的力量,也是预防性暴力和创伤生成的重要方法。

把光线照进自己的身体情欲之中,不只是障碍者的课程,也是非障碍者需要学习的功课。套一句书中俐雅的话,“身体是一张‘可供探索的地图’,必须了解每个器官的特性,才能与身体好好相处,与欲望共存,展开有趣的旅程。”

性,有性别与国族的位阶

根据内政部统计,选择跨国婚姻的男性,有 9.46% 是障碍者,而全台男性障碍者只占总男性人口的 5.29%,可见男性障碍者娶外配(而且是来自东南亚各国)的比例颇高。
——《幽黯国度》,页 104。

昭如提到,不只是数据,这样的婚姻她们也亲眼见到许多:男方目的是传宗接代、24 小时看护,女方则是期待脱离贫穷来到台湾。书里也描述一个常见场景:障碍男性身旁跟着妈妈,妈妈的身后,则跟着另一个头低低的外配。

障碍男性的需求,透过既有的婚姻制度,有可能“外包”给第三世界女性。而障碍女性呢?

谈起外配,脑中自然浮现东南亚的女人。婚配与跨国婚姻市场,向来不是面向女性而生。在台湾,障碍女性在婚恋环境更是受尽刁难,她们面对各种冷嘲热讽,从“妳可以走得上二楼再说”,到贬低其他女性的“宁可让儿子娶外劳,也不可能娶坐轮椅的。”

受限于法律,手天使对身障女性的服务也有限,例如对他人采侵入式性行为,可能触犯台湾法律。

书中提到,手天使开设近三年才收到女性申请。书中化名美女的申请者,事后写下感叹:“受服务时,有男人真实地抱着我,他会讲话、会笑、会动、会亲吻我,这不是色情片或一只按摩棒那样冷冰冰地,感受不到男主角的体温⋯⋯”“我四十五岁了,整整晚了一般女人二十五年,为什么啊?我真的是无语问苍天。”

“性”未必只在两腿之间,它是一种人际关系,也是对温柔抚触、亲密关系的渴求。
美国智障者公民协会出版的《性政策与程序手册》指出,性是每个人生命历程的一部分,智障者有情感需求,也有隐私权、爱与被爱、发展情感与友谊、学习安全的性、结婚与生育的基本权利。
——《幽黯国度》,页 61。

仔细一想,情欲资源有其位阶,依着身形、性别、种族、金钱排序。贫穷的女性障碍者,位在最底层、最边缘的位置。我们都有与人亲昵的欲望,这样的欲望很正常,但是这个社会告诉她们,“妳们连欲望的资格都没有”。排序的权力很脏,脏的不是欲望,她们的欲望很痛。

非障碍者,为何要写障碍者的故事?

陈昭如不是障碍者,再痛也不是自己的痛,为何要写,她语气很淡,说自己很讨厌谈正义,绝不做正义魔人,写,其实很简单,就是看到了,没办法不动作。

她本来在媒体上写评论,写久了愈来愈虚无,“像是在炫技,改变不了什么事情,又像傲慢地指导别人。”愈写,她愈明白那不是她想要站的发声位置。于是她做了个决定,完全跳出新闻界,转入时尚媒体,原因是“不想把自己对社会变化的胃口搞坏了。”

她对时尚感兴趣,因时尚是社会集体欲望的时代显像。不过,时尚媒体与时尚研究毕竟不同,那一年,她日日追究着口红颜色与潮流,身心俱疲,“撑了一年,就提了离职。”她说,那完全不是一个深思熟虑的决定,根本没想好下一步,只是感受到自己不适合那份工作而已。

离职以后,突然多出大把时间,好友导演蔡崇隆找她出油症(注 1) 30 年的特刊小册,案子预算少,找不到人,她就友情帮忙。不是自己计画而来的工作,没想到却对她产生莫大影响。

油症是她年轻时轰动社会的事件,好几千人食用了受污染的米糠油,中毒 30 几年,毒在体内愈来愈厉害,却无人闻问。接了这个案子,她花几个月的时间搞清楚事件脉络、一一采访受害者,写下真实故事。

真实有其力量,意外地推动改变,她与蔡崇隆的合作,间接促成油症受害者救济法通过。因缘际会参与油症 30 年特刊报导,她终于在此找到适合自己的发声方式。

“可是,改变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说出真实,是她给自己的责任,但改变这条路,不是一个人走得完的。有些记者读了她的新书《幽黯国度》,逼她当场指出一个解决之道,指涉这才是负责任的作法。她讲起来有失望,忍不住皱眉,“我认为这是对作者抱有奇怪的期待。我的答案不重要,我不期待别人看了我的书,从此按照我的指导开始行动,我希望的是,人们可以开始想。开始想,就好了。”

她对思考是严厉的,不经讨论、只要单一正确答案,是她口中的偷懒。不过,书一翻,会发现陈昭如其实刀子嘴、豆腐心,书末根本钜细靡遗写了北欧国家的作法。要一种解决之道?不只是一种,她把真实经验、国内外资料都料理好了,一连几道菜都已经起锅上桌。

集中力气,把故事说好,《幽黯国度》不想对谁批评指教。因为读着读着,你会发现《幽黯国度》说的,原来不只是障碍者的事,也是在身体欲望面前,感到障碍、感到羞耻、感到痛的我们,所有人的故事。

既然是这样,我们一起来想想幸福的办法,好嘛?

注 1:油症来自米糠油中毒,又称为多氯联苯中毒,于 1968 年和 1979 年发生在日本台湾,都是因为食用了多氯联苯污染的米糠油中毒。当时,整个中部地区两千多人受害,惠明盲校就有上百位师生,受害者脸上出现黑疮(氯痤疮)等皮肤病变、甚至免疫系统失调;尤其,毒油中的“多氯联苯”无法排出体外,事隔 35 年依旧“与毒共存”,还遗传到下一代。2015 年 1 月 22 日,立法院才通过《油症患者健康照护服务条例》。

编辑后记:

陈昭如不算好访,她不喜欢谈自己。“我很难访,我知道。”她笑。她坦言,最想说的话、最需要讲的故事,都在书里说了。

凡是问题出现一点点“做他人思想指导”的味道,她都抗拒。在众声喧哗的时代,她安静做聆听者、搜集故事的人。安静,才听得到那些有趣的、尚未被诉说的故事。说得少、语调轻,或许是因她更想听别人声音,并且持续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