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投书,迷人来稿。作者哈理斯从心理学,分析〈妈妈的遥控器〉一剧,看母亲的欲望以及孩子的潜意识罪疚感


图片|影片截图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五部单元剧所引发的社会关切与讨论不断,相关的评析亦是如雨后春笋般产出。迟来地回到第一单元〈妈妈的遥控器〉,有别一般针对剧中的母亲,笔者试图从精神分析的角度,宛如在临床工作中常遇见的个案一般,去勾描出孩子更为幽微的、现实与幻想混合的世界,让读者有机会瞥见《你的孩子》是如何以影像来交织出孩子、和观众所经验到的心理现实(psychic reality)。

食人淑丽的欲望:吞下孩子和父权的母亲

正如故事最初,陈淑丽(母亲)说那句“我只要我的儿子”,她的欲望便构成了后来的所有发展。淑丽的欲望很简单,就是要纪培伟(儿子)向她保证“一定会努力读书,要考上好大学,不要让妈妈失望”,她以自己的欲望替换掉培伟的毕业旅行欲望(“你为甚么不替妈妈着想一点呢!”),更准确而言,是一位母亲强行剥夺掉儿子的欲望。

被训话的过程中,培伟说出一句“如果是爹地的话,他一定会让我去”,这反映着被理想化的无助与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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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记得从故事开展不够三分钟,纪国丰(父亲)的角色与力量完全从“纪家”中退出。可以设想,培伟的潜意识幻想(phantasy)很可能是:他被父亲所恨且抛弃,被独自交到全能掌控的母亲手上;换言之,那原本能够允许他达成欲望的“父亲权力”,实际上可能是邪恶的、坏的,且因为已经被母亲所掌管而转变为一个迫害工具。这类潜意识幻想在儿童身上尤其常见,彷佛是食人母亲(cannibal mother)吞噬掉、并在体内掌控着父亲权力(阳具)[2],这骇人的母亲形象,会激起孩子内心更多被迫害的焦虑与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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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者,下一个场景便是淑丽得到一个神奇的遥控器,这说明在培伟的幻想中,母亲已经以吞并的方式掌控了迫害性的父亲权力,而整出戏的超现实元素(症状)亦由此展开:观众的“时间感”都必须按照她的欲望法则来流动,一如培伟,我们亦被囚于她的世界之中。

她食人母亲的形象,在剧中以“(孩子的一切)都是我的责任”或“这个世界上只有妈妈会一直在你身边”这些句子来凸显,如同婴儿仍在母胎中的绝对式二人世界一般。而不少个案跟培伟很类似,生活中有一个食人母亲,也同时被潜意识幻想所困扰。

不幸的常态发展是,在客观与主观的双重焦虑夹击下,孩子们默默地满足母亲的欲望且痛苦地成长。但剧中有个爆发点,即当淑丽要求培伟不再跟程芳岚(女朋友)见面时,她不只困惑他为何拒绝,更回忆起前夫说过“妳还要我怎么办?”⋯⋯,这一切冲击着“没有人能够满足她的要求与欲望”这核心。

为了摆脱此刻的焦虑,她情愿被儿子恨一辈子,也要再次抹除他与他所欲望之关系。

如同台词“你跟你爸一样,都让我很失望”所透露的,是淑丽由于无法让前夫的欲望指向她,才把此失落转移,让儿子去满足她的欲望,使“他的欲望 = 她的欲望”。这种掌控时间的超现实元素要凸显的临床意义是:跟食人母亲的关系中,因无法排解的焦虑妨碍了心灵的成长,所引发的幻想更扭曲了孩子知觉的现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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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伟的记忆没有因时间倒流而删除一事,说明了被重复的是强迫卡关的无助。另外,当培伟跑到芳岚家却没有人记得他时,观众也一同对“真实”感到混淆:芳岚会不会只是位梦中人?在门外喊叫的培伟会不会已经发狂?但没有人记得他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没有记住母亲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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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母体内自杀的培伟:一再上演的心灵死亡

被囚于食人母亲体内的孩子难以跟他人建立关系,正如培伟在梦中与朋友到海边玩耍,但后来独剩下他一人。而在精神分析中,泡在海洋常常象征着“回到母胎(胎水)”之中;也可以说,食人母亲为了阻断儿子的欲望关系,更把他藏到子宫里头。别忘了!那个被掌管而转变为迫害性的父亲权力,也同样藏在她体内:这代表现实中生病的培伟被母亲照顾,但在潜意识幻想中,他得在迫害他的母体囹圄中面对这一迫害物;而被激发的焦虑使他相信母亲给予的一切都是坏的、邪恶的、有毒的…由此,我们理解培伟拒绝母亲奉上的食物与药物的原因。

这更说明,作为观众的我们鲜少会因为淑丽照顾培伟的一幕而感到甚么亲情温暖,反之,却是一股莫名的恐惧。

为了对抗内在无可逃离的迫害与恐惧,培伟只好一再于浴缸自杀,及最后在母亲倒水(这杯把他淹死的水在一开始就出现)的一刻,直接从阳台跳下去。每一次自杀,都象征着培伟把囚于母胎中的自己杀死,这是他唯一的能够将“一辈子的恨”施还于母亲的报复方式。

由此可见,自杀的举动不只是要逃离母体的囚禁与控制,更作为摆脱授予前者力量的迫害性父亲权力的方式。在剧中,自杀能够一再被倒带;而现实中,生命只有一次,然而心灵的死亡却能够一再上演──正如培伟问“妳到底还要我再死几次?”一样。

而且,要是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妈妈才会一辈子陪在你身边的”──那么这无疑于她会一辈子一再杀死他:反正生和死,都只有妈妈。

我们都是负罪的培伟:认同一个一样的废墟

培伟屈从了母亲的欲望:活下去,使得这段青春期的“症状”告一段落,遥控器没有再使用,使故事的时间感亦回到现实。就像许多在过往不断自残的个案,可能因着个人的发展及社会阶段的转变而稳定下来。

然而,童年的伤口其实只是被向母亲的认同所掩盖,正如成年的培伟仍旧在海(胎水)的梦境孤身一人,证明在其内心深处:对母亲的认同只是出自焦虑与恐惧,而唯一能脱离焦虑与恐惧的方式,就是变得与母亲一样(让我们记得那些洁癖的动作,彷佛他们是同一个人)。

你们可能会有种观感:为何培伟这么懦弱?他明明有很多机会直接从母亲手上抢走遥控器的…我们可能会像剧中的湘婷,去指责他不够勇敢。会有这指责,是因为很少人曾注意到培伟背后的潜意识罪疚感(unconscious guilt)。即使培伟最初也厌恶母亲的欲望,但精神分析指出,当无法满足这个欲望时,人在潜意识中仍可能觉得自己“是个令母亲失望的坏小孩”,惩罚就变成是罪有应得的。

在此状态下的忧郁感受,于努力满足母亲欲望的培伟身上被强化,而忧郁因为与攻击欲结合在一起,所以对母亲的恨会反过来造成罪疚感:你不只令母亲失望,还居然想伤害她!最终在负向的循环中,只会不断加强对生命的倦怠,直至走上自杀的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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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此,指责一位于母亲的要求下无助的小孩懦弱于反抗,其实是一种二度伤害。成年的培伟在保险箱(象征着母体囹圄)面前,也不过是位受创般哭泣手抖的小男孩。那么,结束前那句“你以为遥控器我只有一个吗?”不只作为二度杀害,这回观众亦领悟到,已没有再一次复活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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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结:在淹水声中重建

许多网民表示这是一出恐怖片,我想是的,这真是一出恐怖片,却也在许多小孩与青少年的内心,天天真实地上演。导演呈现了孩子面对食人母亲下的心理现实,又把观众的时间一同囚于母体囹圄之中。

最后,回想起淑丽的第一句对白“请问有杯垫吗?”,笔者试图对它作一点联想:杯垫代表用来承载杯具(悲剧)的东西,而这个承载母亲悲剧的杯垫为何,在下一句对白中表露无遗:“我只要我的儿子”。

为此,剧名虽然叫做《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却不,他真的是被囚禁的、被吞噬的孩子,使他天天在里头看着投影于母体内壁膜的恐怖式悲剧。然而,纵然培伟成为了他母亲的悲剧载体,但愿我们不要忘记,攻击与恨的背后,也常常是一种创造力的举动,因为唯有在幻想中被彻底摧毁的,才能够被好好重建,找回属于他自己的欲望与认同 [1] ──一如我们看到车祸的结局,却又默默为此感到一丝可慰与解脱,相信培伟能从此找回他心的所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