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投书,迷人来稿。作者黄郁雯在倾慕对象对其性骚扰后,细看情感教育的缺失,与受伤经验中学到的性别沟通。

作者|黄郁雯

大学时期,我被性骚扰了,侵犯我身体的人,其实是一位我曾经信任的朋友。然而在“性骚扰”、“加害人”、“受害人”这些专有名词之下,是一个拥有许多细节的故事,是一段界限模糊难以划清的关系,是一个不断制造误会与伤害的性别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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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二的时候,在打工处认识了一群很厉害的人,他们多是从国外回来的华侨。除了很有想法外,各有各的强项:会写网页、会说多国语言、擅长沟通交涉等等,英语能力更不在话下。看着他们聚在一起讨论时事的样貌,就像打了聚光灯般,对当时的我而言,能与他们共事是种幸运,也暗自希望着有一天能成为其中之一。

随着相处时间累积,我和打工处的人慢慢熟悉,阿克是头一两位主动与我亲近的夥伴。他平时就是个热情的小伙子,人缘很好,身边总围绕着一群人。有天,阿克心情不太好,问我下班后能不能在休息室陪他一下。听到阿克的请求,其实满开心的,“原来我算是他可以说心事的朋友!”心中是这么雀跃着。

下班后,我进入休息室,整间只有我们两个人。阿克一脸低落询问:“我可以抱妳一下吗?”他坐在木地板上靠着墙,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平常看着他与男、女性友人们时而不时的大拥抱,我想,那是洋派的他很习以为常的陪伴方式。阿克张开双手、双脚,打开一个我可以容身的空间,等待我的回应。我没多想什么,蹲坐下来,背靠着他,让他从后面搂抱着我。那时脑袋中并没有另一个声音大叫着:“妳在想什么呀?这样的情境和姿势,妳以为事情会怎么发展?”反而心底开心着:原来有人觉得我值得信任、愿意对我坦露脆弱,原来我也可以是他们的朋友、是个 somebody、是个被认同的人。

有时候,人只是单纯地看见自己想拥有的,爱呀、价值感呀,而没意识到自己正在失去的,例如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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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克搂着我,接着,一只手慢慢深入领口往我的内衣里探。那天,我穿着一件很喜欢的白色上衣搭配牛仔长裤,大V领可以显现我的锁骨,甚至一点点乳沟若隐若现,而牛仔长裤中和了多余的柔软,营造出轻甜率性又不失女人味的风格。我想我这么穿只期待着增添自己的魅力,让自己成为被欣赏、注意的对象,而不是一只随便往奶上摸的手。

脑中的警铃大作,我压住阿克的手,让他停下动作,之后要怎么反应却一片空白。阿克轻声地问:“不可以摸吗?”我微笑回应:“只有男朋友可以。”我慢慢起身,告诉他我差不多该走了。阿克给了我一个道别的拥抱:“我们还是朋友吗?”我微笑回应:“是呀。”心里想着会这么问真奇怪,我们不是一直都是朋友吗?是朋友,不是吗?

后来才明白,真正奇怪的,是我乱了序的脑袋与情感。

离开休息室的我,有点像是逃跑,可是又感觉不到什么恐惧,像是没发生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我不太确定在休息室内发生的事到底算什么?侵犯?我被侵犯了吗?我们不是朋友吗?不是只是朋友间的拥抱吗?为什么他要摸我的胸部?理智上,我知道在休息室里绝对是发生了什么不对劲的事,但情感上像是遗失了什么,我不知道自己处在怎样的状态,应该会有什么感受?该做出什么反应?后来遇到了系上的学长,那时算是信任他的,从述说过程当中,我才一点一点找回自己,边说身体边不自主地颤抖,最后忍不住大哭。

事隔多年,我渐渐能明白阿克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坏人。随着情感经验的累积,开始意会到当初的阿克,可能误将我对于归属与认同的需求,诠释成对他的喜爱与渴望。而我的不拒绝、微笑,对他而言或许都代表着可以更进一步的暗示。对男性来说,问太多可能会让自己显得畏缩软弱,很菜很不 man!

那为什么我不拒绝还微笑呢?该死的,只因为我想成为一位“心地单纯善良”、“个性温柔和善”、“为人包容大方”、受人喜爱的女孩儿啊!而这些广受推崇与信仰的性别期待,就这么束缚我的反抗、局限我的感受。于是,我不多疑阿克可能有其他意图、不对阿克表达我的不适以免让关系尴尬、愿意包容我觉得有一点不妥的感受!没想到在那之后等着我的却是危机与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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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说,这样的思考有一点像受害者的自我审查。其实,更细腻地来说,我经验着三种不同认同的自己。我曾经觉得自己是个受害者,控诉着阿克怎么可以如此背叛我的信任?怎么可以把我当成一个这么随便的人?也曾经自我责备,认为是自己主动走入与对方独处并且拥抱的情境,这样的行动导致这样的结果,是该自己承受。而当我明白社会文化脉络是如何塑造一个人的行为时,我开始拥有创造的力量:意识着社会文化脉络可能带来的影响,然后重新决定自己的行动与想要的关系样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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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我接收到一个可以两人独处的邀约,可能只单纯地想到:“这是个可以亲近了解对方的机会。”现在的我,在相信对方之余,也会相信“人都有情欲”而会有多一点思考:对方是怎么看待这段关系、这样的邀约在对方的心中可能意味着什么?从社会大众会有的解读角度(问问朋友、姊妹)去做合理的推测,甚至还可能会直接向对方核对。假使对方想扣上“想太多”的帽子(心思细腻的女性特别害怕被这样评价)来回避自己的意图或不合宜,也只能理亏自己“想太少”。接着,我会厘清自己想与对方维持怎样的距离、可以接受的亲密程度到哪?当对方的行动超越自己的底线时,我会微笑直视对方告诉他:“我对你有好感,但是我还没有打算进展这么快。”温柔且坚定地表达自己应该得到尊重的身体界线。对方有可能会失望,但这样的失望跟自己是不是值得被喜欢并没有关系。有时候,透过这些表达,反而开启两人的对话机会,聊聊彼此对这一段关系的想法。

这些理解,是我与阿克之间的事件,还有经历过两三次类似的事情发生之后,才慢慢理出的头绪。即使现在能理解的事情变多了,当初那种惊吓、失望与伤害,却依然真真实实,不会因为现在改变了认知而不存在。有没有可能有那么一天,我们可以不再只从受伤经验中读到关于性别、关系与情感的一切?我想,情感教育会是一个重要的开始:在一个安全的环境中,我们可以从性别角色期待当中解放,自由地讨论、辨识自己与他人的情感,练习着适当的方式表达自己、与人互动,并且理解尊重与同理的真义。

毕竟,我们已经从过去的迷惘与无知当中,失去得够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