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迷专访《花开少女华丽岛》作者杨双子,看她如何透过百合小说,带我们与日本时代的少女对话。

双子姊妹踏上百合文化之道,妹妹开路,姊姊跟上,而后妹妹罹癌,两人返过身,从滋养自己的台湾土地取材。

2014 年,新台湾和平基金会宣布举办历史小说奖,高额奖金打响了名号。奖金可以纾解医疗费与经济压力,姊妹两人在当年就决定,要写台湾历史百合小说。兵分两路,妹妹查阅历史文献、姊姊双子发想并创作故事。

“前置作业是历史考据,交给妹妹累积历史资料库。我继续赚钱。”

直到 2015 二月底,医生宣布妹妹已是癌症第三期末,生命只剩三到五个月。当天,双子立刻打电话给老板辞掉工作。计画改变。

“三到五个月是不可能写完一本长篇小说的,所以我先写短篇小说,也就是《花开少女华丽岛》里的第一篇〈花开时节〉,抓到语感和大概的风格,再开始依此发展长篇小说,拼全力赶啊,希望在妹妹过世前写完。”然而一只笔再怎么写,也赶不上病魔速度。长篇写到一半,妹妹就离世了。但双子必须振作,因妹妹的遗愿是完成长篇《花开时节》。

长篇《花开时节》写的速度快,刚完成仍是粗胚。双子便把配角抽出来,以写短篇的形式写她们各自故事,集结成《花开少女华丽岛》,其中三篇甚至拿到文学奖。角色立体了,双子再返身修整《花开时节》配角出现的部分。

于是《花开少女华丽岛》在时间上,是《花开时节》的孪生作;在精神上,两本书可以说是彼此的百合延伸,把主角的以外的角色或情节,重新赋予意义。两本书,则同时向日治时代的少女小说接棒。

与日本时代的少女小说对话

《花开时节》与《花开少女华丽岛》都回应台湾真实存在的经典文学作品,如《花开少女华丽岛》辑一〈华丽岛〉三篇,分别同名互文杨千鹤 1941 年的同名作品〈花开时节〉、翁闹的〈天亮前的恋爱故事〉,真杉静枝的〈站长的少妻〉。以这些故事为蓝本,或许可以说,双子写出了进阶版的同人志。

在架构上最明显呼应的,是〈天亮前的恋爱故事〉,双子说,这是作者翁闹以第一人称、私小说的方式,写自己在日本召妓吐了一夜苦水的故事——全篇讲翁闹自己的性意识与人生困顿,“不过,妓女在这篇故事里完全没有声音。”双子笑说,想像妓女的心情,不觉得很靠杯吗?

“妓女应该更难受吧,从殖民地来东京念书的大学生,还可以找妓女抒发感受,她却只能在这里做妓女,所以干脆逆反过来,同样的场景,我以第一人称,让陪侍的女性开口说话。”双子将镜头移到陪侍女性身上,以日本九州作家林芙美子为蓝本,填入血肉。陪侍女角讲的一句话“人生只有食欲和性欲”,即是从林芙美子最有名的《放浪记》直接移植过来。

林芙美子是个奇女子,“作为一个有天分的人,却没人欣赏她的文采,身边的人不肯拉抬帮助她,她无法稳定自己状况,便把自己的各种抱怨连载,写成放浪记出版,没想到大红翻身!”

突然大红,正是因为心境相同的女性非常多。“当时初等教育普及,已有非常多识字女性,这些女性受到启蒙、走进公共领域,也有新的想望,可是通常会遭遇困顿与破灭。”林芙美子,说出女性共通的苦闷心情。

另一篇〈站长的少妻〉也同样是呼应真杉静枝的私小说〈站长的少妻〉。“真杉静枝三岁从大阪来到台湾,在台湾读高等女学校,嫁给一个大自己很多的男人,最后离婚。离婚那年她回到大阪,才 21 岁。〈站长的少妻〉即是真杉静枝在别人鼓励下,写出自己故事。”

真杉静枝写〈站长的少妻〉,主人公作为有志于文学的女性,在那个时代没有追求梦想的可能,“最后会寄望在哪里,就只有婚姻,以及婚姻里唯一可能达到精神满足的爱情,可是也没有,当她发现幻想破灭的时候,这个故事就结束了。”双子自己下一个结论“其实,就是一群很容易幻灭的日本时代的人们。”

然而,幻灭,也是双子写作的基调。“我个人觉得,成长的开始,就是幻灭。因为人要成为自我的主体,势必经过孤单,势必是一个人的。”她停顿一下,补充,“可是人不一定是孤单的,‘我’还是希望可以成为我们。”

除了相爱与互相竞争,女性之间存在更丰富情愫

“我们”,不一定非得是恋人,也不一定是姊妹情谊,有没有可能都是、或者游移在这广大的地带之间?

双子说,如果我们观看过去的文本,可以发现女性和女性之间的关系,往往是透过男性来呈现。不管是男性视角的描绘,或是以男性为核心开展故事,“掌权的基本上还是男性,在这样的叙事下,女性必须竞争同样的资源,不管是男主角的爱情,还是金钱、权力,总之得获得男主角的青睐。”

另一方面,而女同性恋文学则描绘女性相爱。“同性恋女性的情谊,比起过去,已逐渐有些文本,可以代替我们说出来。”

“然而这会出现一个问题,女性不是相爱、就是竞争关系,中间的感情在哪?女性情谊在相爱与竞争的关系之外,仍有非常广大而复杂的地带,可能是既喜欢又羡慕、嫉妒又欣羡、恋慕又困惑,过去没有人看见这种种的复杂性,百合可以填补这一块。我写《花开少女华丽岛》这样的故事,就是想呈现异性恋女性之间的同性情谊,可以是什么模样的。”

女性情谊在相爱与竞争的关系之外,仍有非常广大而复杂的地带。

杨双子

这也是百合和 GL (Girl's Love)的差异,“女同性恋有没有包含在百合里面,有。可是百合是否等于女同性恋,不是,因为百合包含了女同性恋之外的女性情谊,所以如果单纯把百合与女同性恋结合在一起,我们会错失掉非常多丰富的情感。”

双子举例,《花开少女华丽岛》的故事主角,大多都有异性恋关系,“几乎最后都会结婚,像我写《花开时节》,很小心拿捏女主角们在异性恋的同性情谊范围。”她闪过一点点可惜的表情,“不过没关系,而且我以前玩同人志嘛,如果有人想写同人志,把他们全部上升到恋爱关系,也很好啊。喜闻乐见,哈哈哈哈。”讲一讲,她忍不住坦露自己真正心意。

因为自己是同人创作者,所以也为同人志创作留很多空间,“保留给大家写,好吗?我自己也想写啊!可是没时间。”她一边扼腕,一边热情地向大家发出邀请。

如果小说主角穿越时空,来到现时台湾

那么,如果日本时代的小说主角们来到当代台湾,她们有没有可能实现少女梦?遇上的机会与障碍会是什么?

双子笑说,这问题她其实想很久,“因为我们从日本时代开始,就有很严格的户口制度,所以会遇到没有户口的问题,那就是偷渡来的啊,完蛋了!”她总会考虑到写实的东西,“而且语言不通,因为现在大家都讲北京话。”

然而撇开这一点,双子第一个想到的是,“她们可能会发现,我们与她们没有那么大的不同。”严格说起来,日治时代的城市已经相当现代化,“我们与她们遭遇的问题,其实差不多。包含现代主义里的异化问题,怎么认识自我主体,我们怎么和社会互动、自己在家族、社会、人类里的位置是什么?”

但也会发现不同之处。

“以现在来讲,因为性解放已经走了一百年,所以他们看到我们,可能会有很惊奇的地方。”双子停顿一下,“但他们可能会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嗯,我觉得他们可能比我们更想要了解这个世界。”我问此话怎讲?她托腮,“我不确定我这个判断是不是对的。”

“比如说,那时候的国际化程度,比我们想像中的还要高,可能是因为台湾当时很复杂:台湾作为日本殖民地,既是日本人、也对中国有复杂的情感。”

“如果去问当时大稻埕拣茶女工在意的国际问题,她们会直接聊到隔壁的中华民国,这很厉害。因为拣茶女工通常都是婚前少女,她们居然会在意这些事,是不是很出乎意料?”

“我们已经习于科技日新月异的速度,可是当时是从零开始加速。例如 1908 年盖好纵贯铁路,从此台湾才有‘岛’的概念。在此之前,各地自属、族群分散,没有‘我们是台湾岛’的想法,直到岛链出现,一天就能从基隆到高雄,感受各族群的交流;也因为外侮日本来了,泉漳械斗迅速的消失。 1921 年,蔡培火才会喊出,‘台湾人是台湾人的台湾’这样的话。那时候,已经不讲我们泉州人、漳州人了。然而这一切,距离日本人来台湾,也才 25 年而已,真的很快。”

双子观察,当时女性如果条件足够,看着时代快速前进、各种事情都可能发生,可能是很有野心的。“家里环境好的都市女生,读到台北女子高等学校,相当于现在的国一到高一,开始选修第二外语。她们想要跟上这个世界、求知若渴的念头,是否可能比我们现在更强烈?来到当代,她们会不会觉得,我们很满意于现状呢?”

事实上,在日治时代,亦已有部分女性开始握有权力,并为其他女性争取权利。

“例如杨逵的妻子叶陶,已走到街头倡议人权、倡议台湾女生该有什么样生活。这些女性权益的倡议者,在社会里扮演要角,也有男性盟友,可是现在我们几乎还是没人知道。”历史的断裂,让我们忘记自己从哪里走来、踏过哪些路。双子也坦白,她写日本时代,是带着明确企图的。

所有书写,都有意识形态

以日治时代为背景,不只为了上承断裂的少女小说历史,还有明确的政治想望,她不怕直说。

“其实所有书写都有意识形态,如果要简单说一句,就是希望有一天,阅读(这两本小说)的过程,就是台湾独立建国的倡议。”小说作者旗帜鲜明地展现作品的政治信念,不是常态,尤其在威权脉络下,华人很喜欢说“政治归政治、艺术归艺术”,然而所有创作者都是社会的一份子、更通常是敏锐于时代脉动里的敏感者,政治与艺术,又怎有脱开彼此的真空可能。

再看杨双子,确实是一个热情的运动者模样。双子抛出一个提问,“1921 年,蔡培火说,台湾人是台湾人的台湾。这句话当时是对日本人说的。这几年,我们又重新听到台湾人讲这句话,现在不是对日本人说了,甚至连日本人都在说这句话。当台湾人和日本人都在讲‘台湾人是台湾人的台湾’的时候,这句话是对谁讲?我们为何这样说?它的历史脉络是什么?”

这是双子创作试图回答的问题,也是直面台湾历史的宣示。

“我创作的时候,也讲台湾有自己主体的历史,但不会在开头就写‘台湾是台湾人的台湾’。”她顽皮地笑,“因为懂得小说的魔术嘛。创作本身就是一种魔术,不会立刻掀底牌给别人看,要让大家一步一步掉进陷阱之中,最后吓你一跳,才把我们想要传达的东西传达出去。”

“其实作为一个研究者,我也知道作者不该对自己的作品说太多。我最近有意识到啦。”双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耸肩、摆摆手。

一个人同时拥有学者与创作者的身份,还自我解释,确实可能互给彼此定锚限制;可是学者的双子、与小说作者的双子,两者的作品不须另一方补述即自为完整,因此,两种角色的自问自答或说对话,更有互相激荡的意味。

但她也担心,这两种身份,对百合文化的发展可能是危险的。“我担心有人以为百合文化是我们说了算。但我无意如此,我一直都觉得是抛砖引玉,”她停顿一下“虽然我不觉得自己抛的东西是砖啦!但我希望有更多声音出来,反驳我,在各种对话中找到共识,才可能建立健全的百合文化,未来才会有好的发展。”

既是读者、研究者、也是创作者的双子,未来她希望可以单纯一点。“希望单纯是创作者和迷妹就好。我对百合文化的论点、怎么看待,只要写小说的时候呈现就好。”

可是我忍不住问,“妳自己的小说,前后都还是有以学者身份现身写的序和跋,那下次还会不会这样做?”她抓抓头,“哎不知道耶。因为我就是有学者性格,无法改变这件事,啊~~但这个对台湾的百合文化不是好事,只有我一个人说不行,真的希望大家一起建立论述啦。”

当然,如罗兰巴特所说,作者已死,文本开放解读,不只开放解读,双子更开放对话、欢迎同人创作。台湾的百合文化,有双子详实的史料搜集与累积,写作《花开时节》与《花开少女华丽岛》,可说是以少女之力,搬开沟盖,看见历史水脉仍然在,上承日治时代断裂的台湾少女小说传统,往下,期待更多怀抱少女心的各位,一起延续百合文化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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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少女华丽岛》杨双子专访:百合创作,是从吐槽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