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比小姐写独身女子的百态心事。无法满足所有社会角色的期待,你就只管掌握自己的节奏,好好地成为自己吧。

 你最擅长也唯一能做好的,就是成为你自己。

(一)

她们老是说,无法想像独自外游,无法适应一个人的生活——无数寂寞的千锤百炼,方能练成抵抗孤独的金钟罩,好难。

在人口稠密的都市,每月腾空出几天时间,我倒是带着珍惜的心做一座透着凉意的孤岛。留几个周末雷打不动。

长久而称心如意的合群生活是如此艰难,高朋满座唇枪舌剑的聚会,通常也荡漾着近似释囚回归社会的突兀与不适。坐巴士,去戏院、银行、眼镜店⋯⋯我总是平白无事就轻易和别人杠上。

在背对背的座位上被搔头的陌生人拍怒,被自由行旅客的行李箱轮子辗过,被巴士里沉迷手游的上班族撞到,被轮候升降机的人不断插队,被电影院里不断踢椅背的人分了心⋯⋯每次周末结束,谁都难免有巨大失落,别人因劳动而来的 Monday Blue,我是至今也还未学会怎样和这个经常不讲秩序道理的世界相处。

“眼镜店又是什么一回事?”利亚倚在伦敦的阳台听我像小学生般抱怨。“前阵子我问家楼下的店员,有没有现在最不流行最没有什么夸张品牌标记的太阳眼镜,他说我这种盲目追求低调的心态要不得,丫的!”

我知道一切都是契约问题。当大家都不遵守约定俗成的所谓社会规范(如影响到别人要道歉,破坏公平性就不应被容忍),而你一直很努力遵守这些规范,作为融入群体生活的必要牺牲,最后才发觉其他人根本不按理出牌,却更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那我也来当坏人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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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亚把看着一块顽石的眼光从我身上移开,转去看牛津街上的车水马龙。“对啊,我们难以规范群体,只能调整个体。群体生活并没有刀枪不入的金钟罩,所以不要像义和团那样妄想有神功护体挡子弹,也不要佛系得以为那都是眼睛业障重什么都是假的,而是像《廿二世纪杀人网络》那样,想办法看清利落的‘子弹时间’——静止的时间、强化的超慢镜头。”

“你能不能不要像英国人讲话那样拐弯抹角?”

“我的意思是⋯⋯澳门本身就是一座孤岛,所以每件事情都变成困兽斗。我的意思是,跟我来英国是对的,你早该出国放个假了。”

(二)

“记得昨天那个英伦侍应小哥不愼把番茄酱挤到你的白色衬衫时,你笑得多慈悲为怀!还开玩笑说,番茄酱是你的好朋友,每月总有几天会把裙子弄脏。你在旅行时就能全然包容、拥抱乃至期待人与人之间的磨擦碰撞,并为此感到快乐,不是吗?”

发球权一直在利亚手上:“你上次真正快乐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喜欢上 P 先生那阵子吧。”

“因为很甜蜜?”

“其实苦涩得很。但忘了自己是宇宙中心,全心全意好好对待一个人的时候,我好像不那么想喝酒。我会沉迷自嘲,像相声演员伶牙俐齿,脸皮有砖墙厚⋯⋯我舍不得在喜欢的人面前抱怨人生。彷佛有了爱的对象,众数的生活就没那么难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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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先生有社交恐惧,他越尴尬,笑得越灿烂。我在众数的场合,也只有表情僵硬的傻笑,或一副天桥模特儿的臭脸。P 先生有次很糗地滑倒路上,我急忙把他扶起来,马上若无其事地接续原先的话题,直至完全离开案发现场才问他:“还好吗?有受伤吗?”

“嗯,仅仅伤了一点自尊。”

我那时若是不假思索地取笑他,说“对啊我也走得很累啊,但餐厅就在前头再坚持一下下”,协助他完成自嘲的造句练习,反而是给了他完美的下台阶。他会因而显得更自信、大方、迷人、机敏。

“要是我摔了,就索性坐在地上文艺地抽完一根烟。”利亚拨了拨长发:“如果滑倒的人是你,我会劝说,不要习惯看到漂亮的东西就贴上去,那不是帅哥,是葡式阶砖。”

“不用凡事硬碰硬的,也不要很亚洲人地老是回避冲突。学英国人那样,把自嘲当成是应对社交尴尬的铁布衫。”阳台上的利亚没有点烟,舒坦得不需要任何道具:“下次旧同学问你为何还是单身,你就说,为了成为聚会时的话题中心;她们追问你一个人住,厨艺有没有进步?你就老实回答,菜炒得不怎样,但开水烧得特别好。并诚恳地宣称:‘我也想像你们那样过有老公养有工人张罗三餐的人生,想必很有成就感;我都没什么出息,老是在包养别人。’”

(三)

“我现在从阳台跳下去的话,你会觉得可惜吗?”“恐怕还要多上几层,三楼不够高⋯⋯但你可以先把房卡留下吗?”利亚眼都不眨一下,把剩下的薄荷琴酒干掉。

“在亚洲,相比起忧郁症,不合群是更严重的指控和人身攻击。忧郁可以被体恤,但不合群是死罪,意味着你‘不会做人’——既然被判连人也不会做了,那活着干吗?”

“你啥时候心理素质变得这么差?来英国度假,还念念不忘别人怎么看你?那些什么‘被讨厌的勇气’都跑哪里去啦?”“在亚洲社会,你一出生就被预设为要讨好所有人。按这个逻辑,如果我单身、独自旅行、脸书好友不过两百、帖文都只有十个按赞⋯⋯那就不是个人选择,而是人际关系不好的铁证。”

“是啊,世上若只有一种评审标准,人生确实不值得活。公平公正不是整齐划一,不是要所有人都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你有看过四百米田径吧?”就是嘛。我把手上的汤玛丁十二年单一纯麦威士忌五十毫升酒办喝得一滴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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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知道问题的核心是什么吗?不是别人,而是你。你自问已经他妈努力过千百遍仍力不从心,你就该想想,那个群是你高攀不起,还是一潭溶不进的脏水,然后大方承认你就不是一个合群的人,而是擅长特立独行,就像同性恋者不回避自身,才有可能摆脱妖魔化的污名。他们私下叫你‘孤儿仔’、‘孤独精’就随他们吧。贾伯斯要是把时间都花在婢膝奴颜讨好全世界,你手上拿的还是 iPhone 吗?真正的困难在于,你也打从心底想要所有人都喜欢你,而这个任务是永远——绝对——不可能完成。”

所以结论是什么?我希望太阳下山前有答案。

“什么金钟罩铁布衫你都不需要。你最擅长也唯一能做好的,就是成为你自己。连自己都没做好,其他社会角色都是浮云,扯淡。”

我和世界各不相欠,可是我欠利亚心理谘询的酒钱。于是我把酒店房卡从口袋里拿出来,塞进去她小背心底下的紫色胸罩:“一起下去吧,楼下的爵士酒吧要开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