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卡比小姐写独身女子的百态心事,飞机上邂逅的南卡查克,或许我们之所以渴爱,只是期待被需要。

你像阳光晒在别人身上,有些人觉得和煦,有些人只会被灼伤。

利亚一向期待飞机上的艳遇,我却只想看电影或试图睡觉,猜想别人大概比我更心如止水,更何况坐长途飞机总是一脸素颜、衣着宽松随便——想谁在如斯状态下结识异性呢?

这次座位挑太晚了,只有靠窗的。坐中间的是个美国小伙子,靠走道的坐着一个看肥皂剧笑得吱吱作响的小胖妞。我在飞机起飞后不久,开始看瑞典电影《抓狂美术馆》(The Square),男主角在大街上仗义助人,结果手机钱包被盗,出乎意料的找寻过程中,顺遂的人生逐一崩溃。此戏全无尿点,但我觉得还是该上一趟洗手间。

旁边的男生一直纹丝不动,不睡觉不听音乐不看书也不打盹。面对我的请求,坐着的人都没有绅士地站起来让路,我只好贴着前排的椅背勉强跨出去。

回到座位以后,旁边的男生终于开口了。“感觉好一点儿了吗?”美国人爱搭讪是全人类都知道的事,我的反应却慢了半拍——毕竟我们已沉默共坐两个多小时了。

我礼貌地回问。“哪里人?住在香港?”他是南卡罗莱纳州人,叫查克,在香港转机,只身去曼谷找工作机会,准备开展一往无前的闯荡。腮红般的青春痘伴着浅浅笑意,眼神却忧郁无比,兼有惊弓之鸟的警惕。原来从小没离开过家乡的他,人生头一次坐飞机。

年龄对我来说从来不是问题。但老天,他才二十一岁。而我,已在考虑冷冻卵子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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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四小时,他的问题都很单刀直入。年龄、婚恋、住宿、就业⋯⋯他十八岁高中毕业便投身社会,当低薪的运煤气司机,每天工作十到十五小时,和家人关系一般,童年不快乐,闲余爱看 Youtube。“电视节目选择太少,Youtube 的世界却无限大,由我决定。网上有很多 Youtuber 分享如何在泰国混得风生水起,所以我想去泰国当英语老师,一个月能赚一千美元已很满足了。”

我的良知、同理心和知识训练都在心底叫嚣:“这穷小子问题很大。我该怎样帮助他?”但我前方亮着的荧幕,还定格在《抓狂美术馆》的道德警戒。

查克在十六小时的飞行过程中,并没有睡觉、打盹、看电影或听音乐。而我的休息,对他而言是某种冷漠或冒犯。

“你不想跟我聊天吗?我说错什么了吗?”这小孩子太年轻了,真的没自信。

但我们毕竟已在全机大昏迷的状况下,断断续续聊了五小时,这个一辈子未离开过家乡、没有念大学、人生头一次坐飞机的小鲜肉,实在没有太多好奇心或谈资。是因为我像得长见多识广很好骗的寂寞贵妇吗?他的身体朝我倾斜弯曲,我们的大腿和手臂轻轻贴着⋯⋯我能否不想未来、像没有明天一样,尽情享受只能维持十六小时的情缘?毕竟洗手间就在我们一步之遥而已。

我问他到纽约转机时,在飞机上有认识邻座吗?他非常老司机地回我一句:“没有。因为他们并不特别。”

我不知道这句小说对白一样的修辞是哪里来的,但我没有动心,只觉事有蹊跷,却没有勇气追问他我到底特别在哪里。大概是我打从心底知晓,自己本来就很特别,他们信口开河的一句却往往经不起推敲——“我不知道,就是感觉你很特别吧。”我已能预知这个很烂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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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乘胜追击:“一个人旅行不寂寞吗?” 

“我已经习惯了。”

我为自己的麻木感到害怕,马上转移视线:“你呢?一个人头一次出国,会寂寞吧?”他笑着点点头。“因为丢下了女友?”他说他没有。“骗人!高中甜心怎么也有吧?”他更为幽深地笑着摇摇头。

就算他说的全部属实,是因为寂寞才找上我吗?所以在无聊的旅途中,有了囫囵吞枣的想法?我在他眼中,大概像他座位下的救生衣和头顶的氧气面罩;他在我眼里,却像刚开始拿着小铜锣跑江湖狗皮膏药的,幼嫩、脆弱、脸皮薄、使劲又万箭齐发,想方设法把路人骗到手。

“平日看书吗?”“嗯,看诗。”“谁啊?”“希腊的卡瓦菲斯,智利的聂鲁达。我自己也写过一点。”“情诗?”他没否认。

“你不是说没有谈恋爱吗?所以有喜欢的人?”

他沉默两秒,带着神秘的笑意正眼看我:“即使没有爱的特定对象,也不妨碍你去爱人,不是吗?”

我太熟悉这种“没有特定对象的爱”了,与其说是博爱,倒不如说是缺爱。蚊子一直说我有“圣母情结”,越倒楣越落泊越郁郁不得志的才子,越是让我有尽全力供养扶持的欲望。幸好眼前这位来自南卡罗来纳州的查克,除了会开车以外,还未解锁其他技能,不擅辞令,也抓不准暧昧的节奏。

作为无可救药的乐天派和生性多疑的内心小剧场大师,我和沉默寡言的查克聊得累了,决定再给他十分钟空档。结果他除了忍不住疲惫的呵欠,依然没有半点话语,除了想拉起扶手再靠近些,便没有其他招式。还有十小时的航程,作为识途老马,我决定闭目休养生息,但没有拿出全副武装的护颈小枕头、眼罩和耳塞,我忍不住再给他十分钟的机会。

他突然轻拍我的手背:“你可以靠在我肩上睡。” 

我应该靠过去的。可是我没有。从瞬间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因为被婉拒而受伤。归根究底是因为我这趟旅途上艳遇接二连三,寂寞的抗体还够用,犯不着无时无刻找人相伴。大家都说亚洲人总爱未雨绸缪,动不动就想到未来,西方人却只想现在,这种二分法的迷思其实是看轻了人心的脆弱。东、西方对寂寞的理解是殊途同归的,如果幸福是永远得不到的一辈子互相照料,至少我们能做到一时三刻的守望相助;即使不以繁衍后代为出发点,这种旅途中的互相取暖,换个角度想也是日行一善。而眼前这个陌生人,正想方设法希望获得我的援助。

“这是更低阶的圣母情结。换作是男生,如果本着开心舒服就好的心态,大概就落得玩弄人心的恶名吧?”蚊子必定这样辩驳。

查克闭着眼,但显然没有睡着。一个大男孩只身到远东碰运气,无亲无故,阮囊羞涩,福祸难料,想想我二十一岁的时候,也试过这样孤身走他方,和眼前的查克同样惧怕寂寥。

于是,我靠在他的肩头。不是因为寂寞,而是我多么了解,被他人需要是如此美好的感觉。我希望查克在接下来的壮游中遇上其他女子时,不要忘记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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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有预感,查克是没救的了,他的“被需要”强迫症比我要严重百倍。我就像在花丛中和杨过一起练《玉女心经》的小龙女,万般看不破,总是陪别人练到最后关卡,走火入魔严重内伤。这次怎能不悬崖勒马?

查克那对忧郁的浓眉,让我想起上次和蚊子在海鲜大牌档傻乎乎的对话。“两个月没联络,P 先生突然若无其事发来短讯问候,我的善意又一下子涨到顶点。如果喜欢的对象在人生低潮,我是无论如何不会舍弃对方的,但每次陪伴度过难关,轮到我掉到谷底,他们就头也不回地跑掉;为何他们觉得事过境迁,就可以毫无怯懦地重新和我做回朋友呢?”二人用餐必须拼桌,旁边的情侣听着我们比酸菜鱼更酸的对答,很快就败阵撤退。

“大姐,不要活得像小狗似的。人家不高兴踢了你一脚,回头晃晃骨头,你就连滚带爬欢天喜地奔去。”

查克施展必杀技,说希望我有空去泰国找他,或他有机会来澳门找我。当然好啊。接下来我不停在心里敲黑板,努力保持淡然的伪善。十年后重播此情此景,我定必会对理性的自己感激涕零。

我请空服员送来百威啤酒。查克已到可以喝酒的年龄了,他却只想喝水。

“童年一般般,有个酒鬼父亲。”“所以跑去亚洲?”“部分原因吧。”“没有回馈父母的压力?”“美国文化中,父母并不期待付出的爱有朝一天会有回报。夸张一点说,在亲子关系上,我们几乎毕生都在为孤独终老作准备,所以即使暮年,也不妨碍大家用男女情欲来不断填补这个情感大洞。但无论如何约定俗成,如何不抱期望,我们依然会为一段关系的投入和回报不成正比,时刻感到脆弱和悲伤。”

查克“爱的投资回报理论”听来头头是道,但我为何在独处中能感到快乐?因为讨好自我的过程,就是回报本身。人世间最无法预期的回报,是被他人所爱——因此人永远不安不满,不容许任何空档;永远像冰啤酒那样,需要希望的泡沫,填满人生那些未被满足的部分。连对一杯饮品,都有舒畅的期待,世间又怎可能有百分百无条件的爱?

“中国人不是不喜欢喝冰品吗?”

“没有冰啤酒的夏天就是耍流氓啊。”

查克看着我吃饱喝够。长途飞行、不进食又没有休息,显然让他更情绪低落。当机长宣布飞机快将抵达目的地,查克沉默地掏出手机递了过来。“我的脸书吗?”“你不介意的话。”

心理学家马斯洛说:“人是一种追求完全需求的动物。”查克和我,无论皮肤、眼睛、毛发颜色,都大相迳庭,然而在前方的荧幕反光中,我看到不是两个靠得很近的陌生人,而是两座立体又倾斜的马斯洛需求层次论金字塔——生理、安全、社交、尊重、自我实现、超越自我的六层需求,我和查克都想一蹴而就。他设法在十六小时内得到安全、住宿和就业的庇佑,我妄想在十六小时内医饱肚子、回到家中,还多了一个男友。

下了飞机,我要从香港禁区转快船到澳门,查克要转机去泰国,反正顺路,也怕他人生路不熟,我就领着他走。他忽然说要去洗手间。“不先去确认托运行李吗?”“我所有家当只有这个背包。”老天,他真是豁出去了。

他在洗手间待了十五分钟终于出来,不情不愿地被我带去办转机手续,再被领到旁边的小型安检区,是分别的时刻了。“保重。”

查克突然双眼通红,千言万语不知从何细诉。

“怎么了?”他倔强地咬着唇。“在担心未来对吗?”“嗯,前路茫茫,曼谷的网友也不知道可不可靠。”“凡事小心就好,会出路遇贵人,会有新天新地的。”“我真希望可以和你在一起更久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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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查克的直白和对“需求层次论”的态度,同样半信半疑。有些人为了追求安全,用生理的快感和社交做捷径;有些人一辈子把性放在首位,不在乎自我有没有实现和超越。理想的感情本质上就是互相利用,带领两个相爱的人向上流动——既然事实如此,为何男生的计算是周全和择优,女性的计算则被贬为攀龙附凤飞上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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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克要是直说,请包养我吧,我想我会更高兴些。无奈他用了更文艺的方式,伪装成狐狸对小王子说的,驯养我吧。

看着查克在机场转机的安检口情绪不稳,我不忍心。看看手表,距离我入闸登船还有十五分钟空档,我问要不要坐一坐。

十五分钟也是度秒如年。空气中只有登机广播和查克沉重的呼吸声,以及他用拇指挤弄着食指上的胶布的磨擦声。他说刚才在洗手间刮胡子的时候,不小心被剃刀割伤:“哪里可以打破伤风针吗?我真是担心极了。你知道我们美国人要是遇上这种情况,一定要上诊所打针的。”其实和被纸割到差不多,他却不断挤压伤口,逼出血来。“你看,多么出师不利。要是到泰国后病情变严重了,连医保也没有,我可不想客死异乡。”

我知道查克希望奇迹出现——我邀请他到澳门,住进我家,我帮到找到钱多事少离家近的工作,或最好我直接包养他。

像查克这样的忧郁男,在我的人生中出现得够多了,“阳光症候群”就是这样炼成的。蚊子曾说:“卡比你真是打不死的阳光美少女啊。”“这是褒义还是贬义?”“都有。”

换作别人,要是从小经受那么多折磨、嫌弃,不自毁也要得严重忧郁症了,卡比你却有着近乎病态的强韧。可是你没有消化排泄掉这些痛苦,只是不断压抑收藏,还自告奋勇去当别人的啦啦队。你像阳光晒在别人身上,有些人觉得和煦,有些人只会被灼伤。

我无疑是有一颗冷漠的心,但旁观他人痛苦我做不到。“试想想,前面有一大堆泰国美食、泰国辣妹和新机会等着你!那里的海岛美得不像话,芒果饭、冬荫功、腌生虾不是人间极品是什么?”但我心知肚明,“精神胜利法”除了对自己有效,对他人基本是一箩废话。

“曼谷到澳门不过三小时航程,机票也不过两百美元,我日后可以来看你,对吧?”我爽快附和,心中却快速推理:他刚刚在纽约到香港的航班上的时候,连澳门这个单词都没听过,怎么一下子把事情弄得那么清楚?显然他是趁上洗手间的空档快速上网搜索了,才会心烦意乱被刮胡刀割到了指头。

不管如何,他没有说要跟我走,也没有邀我一起亡命天涯。十五分钟时间已到,我告辞入闸,但临别拥抱是必须的。“珍重!”我说。但他松手的速度比我还快。

回到澳门后,我居然把闲聊当真,打听起外籍人士到澳工作的手续。但蚊子没说错,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婆——查克到泰国第三天,已有泰国妹子在脸书打卡,把他认作男友,双方同时把状态更新为“恋爱中”;第五天,女生在脸书上贴出二人在旅馆的亲密照和泳照,连姓都改得和查克一模一样。查克应该不用再担心居留权问题了。

查克比起《午夜牛郎》里的“种马”男主角更早愿望达成,原形毕露;有人接过了“阳光美少女”的接力棒,我也自觉完成了任务,突然有一种释怀和心安理得。

于是,我封锁了查克。一切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