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劭婕写身为演员的当下与他方,在日常生活里揣想场景与戏剧过程,演戏时得回到当下,感受身边细小变化,不论是他方还当下,都是生活必要的经历。

 

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是很久以后,我早已维持成习惯,我发现我总是在他方。

搭捷运的时候想着刚刚排练的场景;等公车的时候默念着台词,然后缓缓进入了戏里的世界;听着音乐揣想角色可能的心理状态;或者被某个特定气味牵引回记忆中的小角落;又或者是一个陌生的背影连结了曾经的熟悉,于是站在鱼贯的街头陷入自己的结界动弹不得。

我总是在他方。

一定也有跟我一样的人吧?

一节车厢里的乘客们,各自带着耳机,并肩站着,往同一个方向前进,但每个人都翱翔在他们的世界,或近或远。经过一张公园椅,一个发呆的人,他们脸上表情跑过种种风景,但也绝不止于眼前方圆,我总是能看见他们正忙着更远袤的旅行。

而我的工作却时时得在“当下”。


图片来源:我城剧场提供

无论面对镜头或是舞台,我总是必须在当下。我必须心无旁骛的相信此时此刻正在发生的每一件事情,无论剧烈或微小。我必须试着连结我身处的这个场景中的每一个线索,具体而微的感受它,感受它对角色造成的变化,或是角色并没有随之变化。感受光线的流动,气温的变化,空气的味道,还有更多不一定能具体说明的部分。把这些氛围揉进角色的情爱欲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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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凝望眼前的对手演员时,我只能在当下,我无法想到其他。曾经,我的角色有个机会穿越时空鼓起勇气,跟少年的他告解多年前的亏欠,我确实能感到空气中弥漫的酸楚,让我弯着腰抬不起头,手臂变得好重,直至鼓起更大的勇气碰上他的手背而他没有闪躲,让那份温度传递到我的掌心,消融坚硬,化了解了那句延迟过久的对不起。


图片来源:台南人剧团提供

是的,我说的是《Re/turn》里的雷奕梵,从 2011 到现在,这出舞台剧前前后后演了七年,这个“当下”我体会了数十次。

有些“当下”是矛盾的,好比说,我很喜欢烧炭火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它带着一种一家烤肉万家香的幸福感,熏得你一身团圆欢乐气氛,又或者炭火的味道让我联想到从小看欧美电影中对壁炉的憧憬,一点亮就能燃起满室温馨,彷佛身边笑语盈盈。电视剧《一把青》拍摄过程中,我饰演的汪影有一场情绪最重的戏,影像菜鸟的我到了片场,闻到也看到了剧组的美术部门夥伴正不断烧烟,因为戏中我的飞官丈夫不幸失事,班机着火坠落,机棚弥漫烟硝味,在我尚未连结起这一切角色背景前,我竟又荒谬的浮现了对这个气味一贯的“幸福感”。

但真正换上戏服,扮上妆发,待在场景空间里等待开拍,时间的流逝让我安静了下来。那角色毕生的依靠就随着飞机坠落的那一刻破灭了,这念头一浮现,那个炭火气味浓重的足以令人窒息,塞满口鼻,撑开一点空隙也无法呼吸,勉强取代的只能是呜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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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艺硕文创提供

还有一种烙印在心里的“当下”,曾经使劲地把我往悬崖边拽,险些拉不住自己。2010 年的《游戏边缘》这出舞台剧里,我饰演的角色是女儿小秀,戏里,女儿和母亲不断玩着办家家酒的游戏,女儿逐渐长大,经历了 5、15、45、105 岁,但是和她游戏着的,却是永远选择逃避而长不大的 5 岁母亲。小秀和母亲之间有着难解的情感的结,同居人对小秀的性侵捆绑着这对母女,使她们彼此牵制、动弹不得。

一直到现在,我闭上眼睛就能回到皇冠小剧场那一方小小的舞台,我们这对母女,虽然像是已经堵塞住的滤网,却缓慢地渗出名为无解的血痕。那是我永远忘不了的“当下”,戏走到最后,小秀已经对母亲宣泄了所有的恨和不解,在即将永别的时刻,母亲即将阖上眼,却像个孩子一样颤抖的问着:“睡着就没事了吗?”身为女儿的我知道这将是最后的别离。

转身,灯光转换,我耳边竟意外轻声响起根本不是戏中的旋律,Eric clapton的tears in heaven:“would you know my name if I saw you in heaven?”那个时刻,眼前瞬间濡湿,一片模糊变形,但那个“当下”我分不清是全然属于小秀,抑或是身为演员的我,过分渲染了对戏中母亲的同情,又或是一种我也无法定义的复杂状态。我更想不清那旋律是怎么“降临”的,但确实就这么幽微的发生了。但在那档演出的其他场次中,那段旋律再也没出现过,我也不试图捕捉它。那个当下,那段旋律,就此飘逝,如风。


图片来源:台南人剧团提供

我总是在他方和当下之间折返,有时任由自己游历他方,去的太远,我就低头看一看所在之处就回到了此刻,当下。

有时候,表演,准备了再多,真正经验的还是当下。

生活,想破了头,真正惊喜的还是当下。

但我好像总是需要那个恍然间的距离,当下与他方,用那个距离检视一点什么,也许关于真实,也许关于存在。

如同我即将打下这个句点的当下,我又抵达了他方。